小寒前三日,村南的“锦绣染坊”静了。
染坊的木门是岁月的旧物,门框上雕着缠枝莲纹,漆色早被风雨剥蚀得斑驳,推开门时,铰链发出细碎的吱呀声,像在哼一首走调的民谣。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蓝布匾额,用金线绣着“锦绣”二字,那抹蓝已洗得发白,却仍透着股沉静的底气。跨进门槛,一股复杂的香气便裹着潮气涌来——是蓝草发酵的酸香,是栀子花蒸制的甜香,是茜草根研磨的土腥气,还有靛缸里飘出的、类似泥土与天空混合的清冽。空气里浮动着靛蓝的微尘,阳光穿过格子窗,在青石板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每一粒都像撒了蓝靛粉。
“林哥!”一个系着靛蓝围裙的姑娘从染坊深处跑来,发梢沾着几点蓝靛,怀里紧抱着个用粗布包裹的木匣,眼眶泛红,“‘鼎新集团’的人来了!说要拆了染坊,建什么‘非遗文化商业综合体’!说我们这‘土法染布’‘效率低、没市场’,不如拆了盖商场,引进几个网红品牌,‘更有文化氛围’!”
韩林心头一沉。他认得这姑娘,名叫阿染,是染坊老艺人陈阿婆的孙女儿。这孩子从小跟着阿婆泡在染缸边,手指常年染着洗不净的靛蓝,说话时总带着股草木灰的清苦味。韩林的目光落在那只木匣上,粗布上还沾着几星靛蓝,分明是阿婆从不离身的“宝贝”——那是她用了六十年的染谱手札,封皮是染坏的第一匹布,边角磨得发亮。这染坊的气息,是他童年最鲜活的记忆:阿婆总说“蓝印花布能驱邪”,逢年过节便给他缝靛蓝肚兜,说“穿了不招虫”。
“是染魂倦了。”一只浑身鳞片泛着虹光的锦鲤不知何时已游到染坊中央的青石板缸前,尾巴轻摆,荡开一圈圈靛蓝的涟漪。它的鳞片在阴仄的光线下流转着虹彩,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绸,带着古老的韵律,“我守着这片靛蓝八百年,只在蒙元屠城时见过此状。那年战火烧了半座城,染坊被付之一炬,染匠或逃或亡,靛缸封了百年。后来是一位云游的道姑,用残存的染草重开了坊,教村民扎染祈福,才让这抹蓝又活了过来。”锦鲤跃上染缸沿,甩了甩水,“此坊之魂,不在染布的速度,不在花纹的繁复,而在于母亲给孩子缝靛蓝肚兜时的针脚,和姑娘出阁时,用自染的蓝布做嫁衣的羞怯。”
韩林伸手抚过案头那排晾晒的蓝布。他记得阿婆常说:“染布先染心。蓝草要晒足七七四十九天,靛泥要发酵三个伏天,染布时心要静,手要稳,布才会跟你贴心。你看这蓝,浅的是春山,深的是秋潭,都是天地的颜色。”
“拆?就为了几块玻璃幕墙?”一个穿着定制西装的男人晃进来,身后跟着举着平板的技术员——还是那个胖子,他的商业版图,如今连“文化”二字都要包装成商品,“老韩,你这作坊一年赚不到十万块。这破地方,消防通道都没有。我们建的综合体,有中央空调,有智能导览,能让游客体验‘沉浸式扎染’,还能卖周边,这才是可持续的文化传承!”
阿染急得攥紧了木匣:“那不一样!阿婆染的蓝布,贴身穿最舒服!你们的机器染,硬邦邦的,还掉色!”
“舒服能当KPI?”胖子扯了扯袖扣,“丫头,别太固执。你守着这点老法子,能让村子评上‘特色文旅村’吗?”
韩林上前一步,稳稳挡在那排挂着染布的木架前。昨夜,他在染坊最里头的柴房草堆下,发现了个上了铜锁的樟木箱。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一本用竹纸装订的《草木染经》,和几十罐标注着“蓝草”“栀子”“茜草”的染料原材。最底下压着封信,是阿婆年轻时写的:“吾之愿,非染万匹布,而在传一方色。一缕靛香,可安一村人心;半匹蓝布,能寄四季相思。”
“是靛魂醒了。”锦鲤的声音突然清亮,“它在等一匹能说话的蓝布。”
话音未落,韩林手中的《草木染经》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某一页。上面详细记载着一种失传的技法——“四季纹”,以四种染草分四次浸染,能染出春樱、夏荷、秋枫、冬雪的渐变纹样。图纸角落,赫然画着枚“锦绣”印鉴,与他怀中这枚铜印的纹路严丝合缝。
韩林豁然开朗。他冲进阿婆居住的里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土炕上还堆着没完成的蓝印花被,墙上挂着阿婆年轻时的照片:穿靛蓝粗布衫,扎着麻花辫,手里举着匹刚染好的蓝布。他从炕席下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阿婆的染缸木槌,槌柄上刻着“守拙”二字;又从床底拖出个陶瓮,里面装着陈了五十年的靛泥,掀开盖子,那股熟悉的酸香瞬间填满了鼻腔。
他捧着陶瓮回到前厅,高高举起,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各位乡亲!我韩林,今日要为锦绣染坊正名!这不仅是一座坊,是天地给我们的调色盘,是老祖宗传给我们的‘草木密码’!我决定,拜入阿婆门下,不仅要学会这些染艺,更要让这抹蓝重新走进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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