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这串数字在我心头盘桓已久。
自轲生西去,已一月有余。
咸阳城里关于“算雨”的奇谈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对西境战事的忧虑。
匈奴右贤王的三万铁骑如一柄悬顶之剑,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和之声再度交锋,只是这一次,无人再敢轻易将天灾归咎于我的“妖术”。
他们只是换了一种说法——“天时不利,不宜妄动”。
我端坐于赤壤堂内,面前是一张巨大的沙盘,精确复刻了河西走廊的地形。
我没有理会外界的纷扰,我的战场,在这里。
“报——”
一声拉长的呼喝划破了殿内的宁静,一名信使自殿外飞奔而入,身上的尘土仿佛刚从沙暴中穿行而来,带着一股烈日灼烧后的燥热气息。
他单膝跪地,高举一卷蜡封的竹筒,嘶哑的嗓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赤壤君!敦煌八百里驰报!轲生领使,幸不辱命!”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苏禾快步上前接过竹筒,我却摆了摆手,亲自走下台阶,从信使颤抖的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希望。
指尖用力,蜡封应声而碎。
我展开那卷附着着细微沙砾的帛书,轲生那刚劲有力的字迹跃然眼前。
“五月十三,谨以实录奏闻大司成:依山势布十具雾盘于党河上游,以浅井渗灌之法辅之,耗时二十七日,已于鸣沙山东麓,辟出活土三百亩。首批火薯苗,已破土而出,叶色油绿,根系粗壮,触之生机勃勃。”
帛书之下,夹着另一张略小的纸。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呼吸为之一滞。
那是一幅画,笔触稚嫩,却极具冲击力。
无垠的黄色沙丘如凝固的波浪,环抱着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绿地。
那绿色是如此鲜活,仿佛要从纸上溢出来,与周围的死寂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画的右下角,是轲生用墨笔写下的四个字:“沙中田,非梦也。”
我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抹惊心动魄的绿。
这一刻,我仿佛听见了那片沉睡了千年的土地,在水汽的滋润下,发出的第一声心跳;仿佛看见了那些火薯的根须,正如何贪婪地、顽强地刺破沙土,将生命的旗帜插上这片绝域。
“水耗偏高,需加陶管暗渠导流,可省三成。”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墨鸢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边,她的目光落在图纸上,没有丝毫惊叹,只有工科匠人那种近乎苛刻的审视。
她已经在思考下一步的优化方案。
我笑了。
这才是我的团队。
一个永远在解决问题,永远在追求极致的团队。
“说得对。”我收起图纸,转身回到案前,毫不犹豫地提笔写就一份奏疏。
“请陛下调三千刑徒赴敦煌,编为‘屯沙营’,由少府监拨付陶管十万节,卫尉府遣一都尉统之,专事凿井、架盘、铺设暗渠。”
这份奏疏,我命人同时抄送一份给丞相李斯。
不出半日,李斯便亲自来了赤壤堂。
他捻着短须,看着我的奏疏副本,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赤壤君好手段。关中刑狱人满为患,早已是朝廷心病;征发民夫远赴边塞,必致民怨沸腾;如今你以‘赎罪服役’之名,将这群无人愿管的刑徒变为开荒利器,既解了少府的燃眉之急,又堵住了清议诸公的嘴,更让卫尉府有了安置退役老兵的差事。一石三鸟,你这是把朝廷的几桩难事,都变成了你沙盘上的棋子。”
“丞相谬赞,”我平静地回答,“月见不过是人尽其用,物尽其才罢了。”
然而,事情并不总是一帆风顺。
我的奏疏递上朝堂,立刻激起了滔天巨浪。
宗正卿嬴成联合了博士宫七十余名儒生,联名上书,言辞激烈,称我“斥巨资于不毛之地,与投金于水何异?此等靡费,不如续修阿房,以彰陛下万世之功,安天下百姓之心!”
更有甚者,一股阴风在咸阳市井间悄然刮起。
有童谣唱道:“沙中薯,鬼见哭,食之魂魄归焦土。”说敦煌那片绿洲里种出的火薯,是吸收了沙鬼的精髓才长成的,凡人吃了,夜里就会梦见自己被黄沙活埋,最终精气耗尽而亡。
谣言如瘟疫,传得飞快。
一时间,我从“算雨神女”,又变成了“引鬼妖妇”。
面对汹涌的攻讦,我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派人去辟谣。
因为我知道,对付谎言最好的武器,不是另一套说辞,而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我命巡行院发出告示,公开招募一支“百人观田团”,成员不限。
无论是对火薯好奇的太医令,还是对旱地耕作有心得的老农官,甚至是那些在酒肆里最大声散布谣言的商贾、附和宗正卿的博士,只要愿意,皆可报名。
赤壤堂负责全部路费与安全,由轲生亲自带队,西行千里,去亲眼见证那片“沙中田”。
临行前,我为这支成分复杂的队伍践行。
我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说道:“诸位或许不信我的图,不信轲生的信,但总该相信自己的眼睛。若眼睛也会骗人,那总该相信自己的嘴。此去敦煌,饭食只有一样,便是那沙里长出的火薯。它究竟是神农遗种,还是沙鬼毒食,你们吃上一口,回来再告诉全咸阳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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