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盯着舆图上那个被朱笔圈出的日期,关中平原的万顷良田仿佛已在我眼前化作一片汪洋。
这场与天争命的豪赌,赌上的不仅是我的项上人头,更是大秦东部腹心之地的百万生民。
分秒如年的煎熬中,四月初八的黎明,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慢,也更诡异。
没有预想中的狂风暴雨,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
咸阳城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静谧里,空气粘稠得像未干的胶。
我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一遍遍地核对着从黄河上游各处哨站传回的水文简报。
一切数据都指向同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洪峰正在积蓄,就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只待最后一根稻草,便会射出毁天灭地的一箭。
就在我神经绷得快要断裂时,一阵急促到堪称失礼的脚步声打破了经纬阁的死寂。
“君上!”
墨鸢,那个永远冷静得像一块钢铁的女子,此刻竟破天荒地提着裙角,额上沁出细汗,手里紧攥着一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木匣。
她一向视规矩为圭臬,此刻这般模样,必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慌什么。”我强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沙哑的干涩。
她将木匣重重搁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随着油布一层层解开,一股来自遥远西域的、混合着风沙与岁月尘埃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
匣中之物并非我预想中的紧急军报,而是一块拓片,以及几片灰扑扑的石头样本。
“敦煌哨向西三百二十里,一处废弃的汉时长城烽燧遗址下,第五巡行小队掘出来的。”墨鸢的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激动,她指着那张黑色的拓片,“君上,您看!”
我的目光落在拓片上,心脏猛地一滞。
那是一块残碑的拓文。
左侧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是小篆,虽因风蚀而斑驳模糊,但那股铁画银钩、凛然霸道的秦风,绝不可能作伪。
而右侧,则是另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文字,它们像楔子,像钉头,组合成一种神秘而古奥的符号体系。
双体铭文!
我的呼吸霎时凝固,指尖抚上那冰凉的纸面,仿佛能透过薄薄的桑皮纸,触摸到那块历经千年风霜的石碑。
我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逐字辨认那些熟悉的秦篆。
“……始皇廿六年,遣使通条支……”
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始皇二十六年?
那是公元前221年,嬴政刚刚统一六国,初称皇帝的那一年!
条支?
在我那个时代的史书里,这指向的是遥远的美索不达米亚,是塞琉古帝国的疆域!
而最让我血液霎时冰冷、随即滚沸如浆的,是落款处那三个字——“内史腾”!
内史腾,灭韩、平楚的主将,秦朝的开国元勋!
史书记载他后来被任命为内史,负责京畿地区的政务,再无领兵出征的记录。
可这块碑,却将他的名字,与一场发生在帝国元年、远赴西域的神秘使命联系在了一起!
这不是伪造!
绝不可能!
后世的伪造者,绝不会有如此精准的认知,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内政大臣与一场闻所未闻的西征联系起来。
这块碑,若为真,意味着嬴政的目光,早在他称帝的那一刻,就已经越过了六国故土,投向了我们脚下这片大陆更遥远的西方!
“墨鸢。”我压下喉头的颤抖,声音却依旧清晰得可怕,“立刻召集工科坊所有顶级匠首,封锁工坊,三日之内,我要一份最详尽的勘验报告。石碑的材质、硬度、风化层理、凿痕深浅、所用工具……我全都要!另外,传所有通晓古文字的学子,让他们对着拓片,给我把右边这些鬼画符,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读’出来!”
我下达命令时,心中雪亮。
这不是秦人所立的界碑。
若是秦人所立,只会用秦篆。
这双语铭文的形式,更像是一种……纪念。
三天后,结果出来了。
墨鸢的报告冰冷而精确:石碑材质为昆仑山特有的青石,非中原所有;凿痕显示,篆文由秦地铁制平头錾刻成,而楔形文字则由一种青铜尖锥刻画,工具完全不同;根据风化断层对比分析,此碑埋于地下,至少已有百年以上。
而那些楔形文字,在数名学子几乎熬干心血的比对猜测后,终于被破译出大概意思:“东方大国之王者使者至此,饮帕提亚河之水,盟誓立约,永结善道。”
帕提亚河!
我紧紧攥住那份报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我明白了!
这不是秦碑,而是西域某个城邦,为纪念来自东方的秦使,而专门立下的盟誓之碑!
他们不仅记得我们来过,甚至将这份相遇,用他们自己的文字,刻进了永恒的石头里!
一股巨大的狂喜与谋划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
我没有立刻将这惊天发现公之于众。
那样做,只会引发无休止的经义之辨,让那些儒生们用“不合礼法”、“荒诞不经”来淹没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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