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着图上一个被红笔打了叉的村子,那里标注着“断桥镇,民国元年,潮毁半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旧能看清:“这儿叫‘断桥镇’,我祖母在日记里写,爷爷在这儿迷了路,绕了七天七夜。他说每天早上起来,都觉得背后有人拽着他的包袱,沉甸甸的,回头却什么都没有;晚上躺在破庙里,总听见窗外有纸鸢的‘沙沙’声,出去看,又只有空荡荡的巷子,连风都没有。”
苏晚忽然想起奶奶生前讲过的旧事,那些被岁月埋在记忆深处的话,此刻竟清晰得像昨天刚听过:“我爷爷也说过断桥镇!”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怕惊到什么似的,“爷爷说,他在断桥镇碰到个穿褐衣的年轻人,背着个布包,也是在迷路。两人在破庙里凑了堆火,年轻人说他是泉亭驿的驿卒,姓沈,在等一个姓苏的姑娘,等了三年。姑娘的信里说,会带着半块诗帕来泉亭驿找他,可他等了三个春天,都没等到人。”
她拿起罗盘,试着转了转底盘,铜质的底盘与轴芯摩擦,发出“吱呀”的涩响,指针果然纹丝不动,针尖牢牢扎在“余杭”的刻度上,红漆都磨掉了些,露出底下的铜色,像颗不肯低头的钉子,倔强得很。“爷爷说,那年轻人给他看了半块诗帕,上面绣着半朵荷,绛色的线,和你昨天带来的那方帕子一模一样!”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绢帕,帕子的边角还带着他的体温。原来祖父和苏晚的爷爷,早在断桥镇就见过面,早在百年前,他们的命运就已经缠在了一起,只是这缘分被时光埋了太久,久到差点被遗忘。
他的指尖离罗盘还有半寸时,异变突生。
“嗡——”
黄铜罗盘突然发出阵轻微的震颤,像是有只小虫子在里面振翅,震得绒布上的灰尘都跳了起来,在晨光里打着旋。指针原本锈死的轴芯处,竟泛起层细密的铜屑,簌簌地往下掉,落在绒布上,积成了一小堆。紧接着,那根漆成红色的指针开始哆嗦,幅度越来越大,从最初的微颤,到后来的剧烈晃动,最后“啪”地弹起,在盘面上疯狂打转,红针划过刻度的“沙沙”声,像极了祖父刻碑时的刀声。指针带起的风卷起绒布上的灰,像团小小的旋风,围着罗盘转了两圈,才慢慢散开。
苏晚惊得手一抖,怀里的木匣差点摔在地上。沈砚之眼疾手快,伸手稳稳托住木匣的底部,目光却紧紧盯着盘面上的指针——它转了七八圈后,渐渐慢下来,转速越来越缓,像耗尽了力气,最后颤巍巍地停下,针尖依旧指向“余杭”,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死死钉住的模样,而是微微发颤,像只犹豫着要不要起飞的蝴蝶,翅膀还在轻轻扇动,带着点不确定,又带着点期待。
“它动了……”苏晚的声音带着水汽,尾音微微发颤,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指尖沾了点湿,“奶奶说,这罗盘认主,除了爷爷,谁碰都没反应。有次隔壁的李叔想借去看自家祖坟的风水,刚拿起来,指针就倒着转,转得飞快,像疯了似的,吓得李叔连夜就把罗盘送了回来,还带了两斤桃酥,说冲撞了罗盘的灵气。”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发间取下那支青玉簪,簪头的半朵荷沾着点晨露,绿得莹润。她小心翼翼地将簪头凑过去,轻轻碰了碰罗盘的边缘——不过是指尖般的触碰,针尖却猛地一颤,朝“钱塘”的方向偏了半分,红针在“钱塘”的刻度上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又弹回来,依旧指着“余杭”,像个倔强的孩子,不肯轻易改变主意。
沈砚之从袖中摸出那方残荷绢帕,轻轻铺在罗盘旁边。米白色的绢帕与暗红色的绒布形成鲜明对比,帕子上的半朵荷与玉簪上的半朵遥遥相对,像隔着时空的对话。就在两朵残荷对齐的瞬间,罗盘的指针猛地一沉,不再颤动,竟精准地卡在“余杭”与“钱塘”之间的刻度线上,红针稳稳地停在那里,不偏不倚,像找到了平衡点,又像终于看清了方向。
阳光从后园的竹帘缝里漏进来,斜斜地照在罗盘上,将盘底的“泉亭”二字映得发亮,笔画里的泥垢仿佛被镀上了层金,像谁在暗处点了盏灯,照亮了藏在岁月缝隙里的秘密。竹篱笆外的晨雾渐渐散了,远处传来巷口包子铺的吆喝声,“热包子嘞——”,声音裹着水汽,慢悠悠地飘进来,竟让这方小小的后园,多了几分烟火气。
“泉亭驿……”沈砚之低声念着这三个字,指尖拂过舆图上“泉亭驿”的注解,墨迹已经有些晕染,却依旧能看清:“光绪二十七年,潮毁,驿卒沈某,救三人,获罗盘一具。”他的心又是一跳,“周先生说,我祖父当年在泉亭驿当驿卒,负责传递官文和信件。民国元年那年,钱塘潮特别大,比往年都猛,直接冲垮了驿站的西墙,驿站里的人都跑了,就我祖父没走,他从废墟里扒出这只罗盘,说罗盘上沾着‘归’字的气,能指引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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