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王掌柜才有功夫看向院子里的两人。
柱子王掌柜熟悉，古桥县裕泰和记总号的信足，和上次去他分号送信的时候没啥两样，就是看起来更脏了，上身的大棉袄腋窝底下破了个洞，时不时的得用手把露头的棉花往回推一下，头上的头发比上次见的时候更擀毡了。
边上站着的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少年，但是那眼神可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板板正正的穿着一件过膝的呢子大衣，大衣领口露出来里面的中山装扣子也是规规矩矩地扣着，脚上还套着一双时兴的皮棉鞋。手里拎着一只精致的行李箱，那行李箱看着有九成新，也不知道是牛皮还是猪皮的，边角包着金属包角，箱子搭扣也是锃亮的黄铜扣，哪怕蹭了些许灰尘，也掩不住那抹金属的光泽。
王掌柜在票号从小伙计做到后来一个分号的掌柜，见过的市面不算少，自然知道这位少年来头应该不小，至少家里并不像普通民众一样缺衣少食。他略微露出一丝平日里对待客人的恭敬，问道：“这位是？”
柱子连忙接过话茬，“王掌柜，这位是咱古桥县的杨老爷家的杨绍云少爷。就是在县西头好些个村子都有地的那位杨老爷。”
“哎呦，杨少爷。果然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不知道杨少爷今天是为何而来呢？”王掌柜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客套的恭敬了几句。
“王掌柜，我本来应该是午时的飞机去高泷的，但是不想咱清河府守军快要抵不住了，现在机场忙乱，我的飞机就被改成了晚上的最后一班。正好从县里上来的时候我和柱子搭了个伴，他说您一家今天晚上和他一起返乡，所以想着借您这里歇个脚，晚上我们一起去南门那边。不请自来，麻烦您了。”杨少爷看着年纪不大，可是一张嘴却是客客气气，让人挑不出理来的成熟。
“哎哎哎，不麻烦，蓬荜生辉，蓬荜生辉。杨少爷不嫌弃我这地方简陋，那就凑合着在我那屋里歇歇脚，晚上出门前我叫您。”王掌柜连连摆手，顺带着引领着杨绍云进了烧着炕的堂屋里。
安顿了杨少爷歇在堂屋，王掌柜跟着柱子又走了出来，两人在院子里轻声交谈，再次确认好今晚在南门外见面的地点和时间，王掌柜便打开院门，目送着柱子出门贴着墙根走远了。
刚放好门闩的王掌柜，一回头就看到自己的小女儿举着半拉没吃完的窝头，扭着小身子翻过堂屋的门槛进去了。他赶紧倒腾了几步，回到了堂屋里，正看到杨少爷一脸无奈的看着举着半拉窝头非要让他吃的小姑娘。
杨绍云正在和小姑娘较着劲。虽然这小姑娘看着也不脏，黑溜溜的眼睛还挺可爱的。但是她非得举着那黑黄混杂的半块窝窝头让自己吃，杨绍云心下还是有点不得劲的。这位少爷从出生以后还没吃过这种庄户人家的吃食呢。况且他刚才下了火车可是直奔春和堂吃了一顿铜锅子的，现下他也不饿，也不想委屈自己吃这块被小姑娘在手里不知道揉搓了多久的窝窝头。他可是看得清楚呢，那窝窝头上还有小指甲印呢。
王掌柜的及时从院子里赶了过来，一把把王瑞芝从地上捞了起来，坐在了一边的板凳上。把女儿固定在自己的膝头以后，王掌柜摸了摸小女儿的头，小声让她自己吃。然后王掌柜抬头看向杨绍云，客气地问道：“杨少爷可是需要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王掌柜不用忙了。眼下这时局，怕是谁家也喝不到甜水了。你们晚上还得连夜赶路，省着点，自己多备一些吧。”杨绍云在炕边听到王掌柜的问话，稍稍坐直了些。
“是啊。这鬼子是说来就来，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杨少爷这个时候离开也好，避一避吧。”
“王掌柜也确实应该带着家小回乡下暂避了。之前听到一些风声，砂洛县那边怕是被小鬼子屠了城。趁现在清河府还没被攻下，赶紧走，回到乡下，不像在城里，想躲都没地方躲。”
看着眼前这个怕是只有十岁出头的少年，再瞅瞅自己怀里专心啃着半块窝窝头的小女儿，王掌柜不禁在心底感慨道：社会哪怕再动荡，有钱人家的孩子眼界还是不一样呢。他叹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到了该保命的时候就不能犹豫。只是囊中羞涩，这一躲，断了生计，且不知道要躲多久。一大家子能不能活，只能看天了。”
“王掌柜莫要妄自菲薄，您能当上这裕泰和记清河府分号的掌柜，此一时的时局战乱，捱过去也就好了。”
听着眼前这位不懂人间疾苦的少爷这句莫要妄自菲薄，王掌柜心下暗叹，票号产业都已经日薄西山了，遍地的银行早就已经取代了昔年的票号，裕泰和记都不过是在做最后的挣扎的，这次彻底关了门，以后也不可能再开了。想要多说两句吧，看着面前这位眼神清澈的少爷，他又把话咽了回去，自己这是犯了什么混，跟个地主家的小少爷扯什么生活不易呢。他客气地笑了笑，然后对杨绍云说：“杨少爷，离天黑且得一阵呢。您先在炕上凑合着歇歇吧。我就在边上侧屋里，您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喊我一嗓子就好。”
“好的王掌柜，您请。”杨绍云说着站起身，开始脱掉自己的呢子大衣。这屋里炕烧得热热的，就这一会工夫已经让他微微出汗了。
回到隔壁王掌柜看着妻子摇了摇头，轻轻地说：“真的就是个小少爷，听到消息北边应该是屠了城，说现在回乡躲灾也是应该的。但是这普通人能不能活命，怕是这位小少爷也没当回事。”
王魏氏听着自己当家的说着，顺手把小女儿接了过来，也小声地回了一句：“再怎么乱不是也不影响人家坐飞机出门。人家就是歇个脚，给你透露点消息也可以了，你还能指望人家出手相助啊？”
王掌柜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时间，王掌柜家只能听到远处还时不时传来的炮弹炸响的声音，而家里，恢复了诡异的静默。
此时此刻，满脑子寻思着天黑以后如何能够带着三个孩子和自家婆姨安全到达南门外和柱子汇合的王掌柜，并不清楚，那位就躺在他隔壁堂屋炕上的——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日后，会和他们家有着怎样的缘分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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