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尚未散尽,太极殿议政阁内已是气氛凝重如铁。
青铜鹤灯中残烛噼啪爆响,一缕青烟蜿蜒而上,在雕梁间缭绕不散,仿佛也畏惧这满堂杀机。
司隶校尉高踞朝班,声色俱厉地奏报着南营失火一案。
他手持一份焦黑的残木,指尖传来粗粝灼烫的触感——那是昨夜烈焰舔舐过的痕迹。
他高声断言:“南营武库,国之重地,无故起火,此乃天罚示警!《礼记》有云,神器不可私蓄。南营账目不清,军械私造之风已久,如今大火焚天,正是上苍对窃国者的怒斥!”话音落下,铜炉中的香灰轻轻一颤,似也在应和这雷霆之辞。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衣袖翻飞之声如秋叶乱卷,玉佩相撞清脆刺耳。
以司马昭心腹太尉王珫为首的一众党羽立刻出列附议,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如同潮水拍打孤岸。
“请陛下彻查擅造军器之罪!”“南营乃京畿门户,私造兵甲,其心可诛!”一顶顶谋逆的大帽,毫不留情地向御座之上抛去。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冷汗交织的气息,令人窒息。
御座上的年轻天子曹髦,面色苍白得像一张宣纸,在晨光斜照下几乎透明。
他穿着宽大的朝服,更显得身形单薄,袍角垂落处微微拂过冰冷的龙纹扶手。
那双握着玉笏的手,在晨光下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已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声讨吓破了胆魄。
他环视着下方一张张或激愤、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脸,嘴唇翕动,良久才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朕……朕不过欲强边备,以御蜀吴,何至于此?”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与不解,像个做错了事却不知错在哪里的孩子,尾音轻颤,几近消融于殿宇深处的回响之中。
这副模样,让司马党的官员们心头冷笑未及出口,便见曹髦似乎被彻底击垮了。
他颓然垂下头,低声道:“是朕德行有亏,以致天降示警。传朕旨意,自今日起,朕斋戒三日,停朝省愆。命御史台、廷尉府重审南营账目,从仓储到支用,一分一毫,务必查个水落石出。若……若查出朕有任何一文私用,朕愿上告太庙,自领天谴。”
此诏一出,原本喧嚣的议政阁瞬间安静下来。
唯有铜漏滴水声清晰可闻,一滴、又一滴,敲打着人心底线。
司马党人面面相觑,他们准备好的雷霆攻势,竟被皇帝这以退为进的示弱和自污轻易化解。
公开彻查账目,还将自己的名誉与天谴捆绑在一起,这等于将皮球踢了回来,谁再揪着不放,倒显得是刻意构陷、不敬天意了。
王珫等人一时语塞,只得悻悻然退回班列。
大殿之外,晨风掠过琉璃瓦檐,卷起一片焦纸残屑,打着旋儿飞向宫墙深处。
那纸屑飘过九重门禁,坠入一条幽暗长巷——永巷。
巷底,一扇铁门悄然开启,铰链发出沉闷的呻吟,如同巨兽吞咽秘密。
密室之内,烛火摇曳,光影在石壁上游走如蛇。
一名男子褪下身上那件不起眼的宦官外袍,露出了内衬的暗纹赤甲。
甲片细密,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鳞光,触手生寒,宛如活物呼吸。
他单膝跪地,向端坐于暗影中的曹髦禀报。
此人名为冯肃,表面为尚衣监掌事,实乃先帝旧部之后,自幼随陛下习武韬略,代号“灰影”。
唯有他,能穿行于宫禁之间而不惊动耳目;唯有他,知悉每一处暗道与伏兵所在。
此刻的曹髦,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朝堂上的苍白与怯懦。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沉静如渊,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焰,却不见丝毫动摇。
“陛下,三百具神亭弩已于昨夜子时运抵邺城外围的鹰嘴屯堡。”冯肃压低声音,气息轻缓,字字清晰,“邓艾将军麾下的前锋斥候已按照‘盐铁押运’的规程,扮作商队接应入林,万无一失。”
“南营火场残烬中,我们留下的焦木箭杆,皆是仿造河东豪族私铸的样式。”他继续道,“特选河东硬榆所制,芯材耐燃,预先埋于铁箱夹层之中,仅一面碳化,文字尚可辨识。上面还刻着‘河东七坊联记’的暗印——待日后有司翻检,一切都可归咎于民间匠作失控,豪强私蓄武备,与朝廷、与陛下再无干系。”
曹髦缓缓点头,指节在冰冷的铁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初擂。
“王珫那边可有动静?”
冯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昨夜他于府中私宴亲信,酒过三巡,便醉语狂言,说‘陛下胆魄已裂,不出月余,这洛阳城当换新主矣’。他还说,陛下这南营之火,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正好给了主公发难的由头。”
“很好,”曹髦的眼中没有怒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越是这么想,我们的胜算就越大。”
午后,凤仪宫。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青砖地上,斑驳陆离,如同织锦图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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