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义熙元年的秋风,裹着浔阳郡的稻花香,卷进了彭泽县衙的青瓦缝里。四十一岁的陶渊明正坐在案前,就着窗棂漏进来的碎光,翻看县里的户籍册。他指尖划过“陶潜”两个字——这是他在官牒上的名字,可私下里,总爱自号“五柳先生”。案头摆着一碗刚沏好的菊花茶,水汽氤氲中,他想起三个月前,朋友王弘骑着毛驴来柴桑老家劝他出山时说的话:“潜兄,如今乱世,你空有一身才学,总躲在乡下种菊花,难道就甘心?”
那时他正蹲在园子里侍弄新栽的五柳树,闻言直起腰,指了指枝头挂着的露珠:“不甘心的事多了,可若为了混口饭吃,就得对着那些歪脖子树弯腰,倒不如守着这几棵柳树自在。”王弘却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彭泽县令空缺,离你家近,官阶虽小,却能实实在在为百姓办点事。再说,五斗米的俸禄,也够你养活老母亲和孩子们了。”
这话戳中了陶渊明的软肋。他出身官宦世家,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名将,官至大司马,可到了他这一辈,家道早已中落。年轻时他满心想“大济于苍生”,背着行囊游历四方,亲眼见惯了永嘉之乱后,中原大地饿殍遍野,权贵们却在江南的温柔乡里醉生梦死。他曾在荆州刺史桓玄幕下做过事,可看着桓玄私藏兵器、图谋篡位,他连夜卷了铺盖就走,临走前在账本上写下“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八个字,气得桓玄摔了茶碗。后来又在刘裕手下做过镇军参军,可那位后来的宋武帝,眼里只有地盘和兵权,哪里听得进他“轻徭薄赋”的建议?没半年,他又辞了官。
这一次,王弘说的“为百姓办事”,像颗石子投进了他心里。他想起老家那些佃户,去年遭了水灾,交不上租子被地主赶出门,哭着来求他写状纸,他却只能握着笔,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没有官职在身,空有一身笔墨,顶个屁用?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点头了:“好,那我就去彭泽县走一遭。”
到任那天,陶渊明没坐官府的马车,自己挑着一担行李,一头是几件打了补丁的布衣,一头是《左传》《离骚》和他常弹的那张无弦琴,沿着赣江大堤慢慢走。彭泽县的百姓早听说新县令要来,都挤在城门口看,见来的是个穿着粗布长衫、脚蹬麻鞋的汉子,身后连个随从都没有,都愣了:“这就是县令大人?”有人赶紧跑去告诉县丞,县丞慌慌张张地带着衙役们捧着官服官帽来接,陶渊明却摆了摆手:“先不急着换装,带我去看看县里的粮仓和农田。”
接下来的八十多天,彭泽县的百姓渐渐摸清了这位新县令的脾气。他不喜欢穿官服,常披着件旧葛衣在田里转,看见老农插秧,会撸起袖子帮着插两把;看见佃户被地主欺负,会把人叫到县衙,拿着《晋律》一条一条地讲,直到地主低头认错。县衙里的衙役们也习惯了,每天早上来上班,总能看见县令大人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就着晨光啃馒头,旁边放着一壶粗茶。有次县丞偷偷跟他说:“大人,您好歹是一县之主,总这么朴素,难免被上面来的人看轻。”陶渊明嚼着馒头笑:“看轻就看轻,我是来当县令的,不是来当戏子的,穿得再光鲜,不能帮百姓办事,有啥用?”
可官场的规矩,终究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向他收紧。这年十月,浔阳郡派了个督邮来彭泽县巡查。督邮是郡里派来的官,专门负责监察各县官员,虽说官阶不算高,可手里握着官员的考评权,哪个县令敢不巴结?那天早上,陶渊明刚在田里看完晚稻的长势,回到县衙,就见县丞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官服:“大人,督邮大人已经到城外了!您快换上这身衣服,带着我们去城门口迎接,记得要恭恭敬敬的,腰弯得低一点,话说得甜一点,可别惹督邮大人不高兴!”
陶渊明看着那套绣着锦纹的官服,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想起前几年在桓玄手下做事时,每次州里派官员来巡查,桓玄都要带着手下们站在城门外等上半个时辰,见到巡查官的马车,所有人都要跪下来磕头,嘴里喊着“下官恭迎大人”。那时他就站在人群里,膝盖像灌了铅一样沉,怎么也弯不下去。此刻县丞的话,像根针似的扎在他心上,他伸手拿起那套官服,指尖触到冰凉的锦缎,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督邮来巡查,公事公办就是了,为何要穿成这样去迎接?”陶渊明把官服放在案上,声音平静得像赣江的水。县丞急得直跺脚:“大人,您这是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啊!这督邮大人是郡太守的小舅子,最爱摆架子,要是迎接慢了、礼数不到位,他回去在太守面前说您一句坏话,您这县令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
陶渊明端起案头的菊花茶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像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起自己这四十一年的日子,想起年轻时在庐山脚下读书,老师曾跟他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那时他以为,“弘毅”就是要做大官、办大事,可如今才明白,有些“弘毅”,是就算饿着肚子,也不能弯下腰。他想起家里的老母亲,想起孩子们盼着他拿回俸禄买米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可再想想那些被督邮欺压的百姓,想想自己当初来彭泽县时说的“为百姓办事”,那点犹豫,又像晨雾一样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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