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午后的济春堂内,弥漫着一股清苦而令人心安的药香。炉子上的瓦罐里翻滚着给孩子们调理身体的汤药,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咕嘟”声。小豆子、石头和妞妞裹着厚实干净的棉袄,围坐在一张矮桌旁。沈清漪正在教他们辨识几味最基础的草药。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泠柔和,如同山涧滑过石头的溪水。
“这是甘草,味甘,能调和诸药,解百毒之戾气,”她捻起一小截褐黄色的根茎,放在妞妞小小的掌心,“尝尝看,是不是有点甜?”
妞妞怯生生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皱巴巴的小脸立刻舒展开,用力点了点头。石头也好奇地拿起一根嗅了嗅。只有小豆子,依旧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瞟向角落里那张堆满了厚厚卷宗和账册的大桌。
那张桌子几乎被淹没在纸山之中。周家查抄出的密账、历年田亩赋税底册、往来商户票据、甚至一些看似无关的流水杂记,此刻都摊开在那里,形成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字符海洋。陆明渊就坐在这片“海洋”的中心,玄色的便服衬得他侧脸线条愈发冷峻。他手中正翻着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边缘已磨得发毛的硬壳账本,正是从周家地窖藏银箱夹层里起获的那本核心密账。他看得极慢,修长的手指偶尔划过纸页上密密麻麻、带着特殊暗记的蝇头小楷,眉头微锁,如同在破解一道艰深无比的棋局。
“大人,”玲珑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茶,轻手轻脚地放在陆明渊手边,“先歇歇吧?您都盯着这些鬼画符看了快两个时辰了。”她小声嘟囔着,“看着就让人头发昏。”
陆明渊没有抬头,只是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呷了一口温热的药茶。那带着清苦回甘的液体滑入喉中,稍稍抚平了长时间专注带来的疲惫。“账目之道,藏污纳垢,却也纤毫毕现。人心鬼蜮,往往就藏在这些枯燥的数字缝隙里。”他放下茶碗,指尖点了点账本上几行看似普通的“粮米采买”记录,语气带着一种洞悉的冷峭,“尤其是这种,故意把真正的交易,用最不起眼的条目伪装起来的。”
沈清漪安顿好孩子们,也走了过来。她拿起桌案另一角摊开的几页纸,那是仵作房送来的、从周家账房火场灰烬中抢救出的几片残页,边缘焦黑蜷曲,字迹模糊难辨。她取过一旁药箱里一根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用针尖拨弄着残页边缘一处粘连的焦痕,那里似乎沾着一点极细微的、暗红色的印泥痕迹。
“清漪?”陆明渊注意到她异常专注的动作。
“别动,”沈清漪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医者特有的谨慎。她屏住呼吸,用银针尖端极其轻柔地刮擦着那点印泥残留,又凑近仔细辨认上面残存的、几乎被烟灰彻底掩盖的细微压痕纹理。片刻,她抬起头,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这印泥残痕,虽只剩一丝轮廓,但印面边缘这个细微的、不规则的锯齿状缺口…我记得很清楚。卷二十一,我们在查封靖州官仓私盐时,收缴过一批盖了官印的盐引封条,上面那个靖州官仓的方形大印,右下角就有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因磕碰造成的微小缺口!”
她将那点几乎看不见的残痕用银针小心挑起,轻轻放在一张白纸上。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映照下,那点暗红边缘,一个极其细微的、如同被虫子咬过的不规则小豁口,隐约可见。
“靖州官仓?”陆明渊的眼神骤然一凝,如同寒潭投入了石子,“周家的密账残页上,沾着靖州官仓印泥的残迹?”
“千真万确。”沈清漪的语气斩钉截铁。她放下银针,拿起那几页焦黑的残页,指尖在上面几行同样被烟熏火燎、但勉强还能辨认的字迹上滑过:“再看这几笔入账:‘壬寅年十月,收靖州漕运司协济款,折粮叁仟柒佰石。’时间,正是去年靖州蝗灾最烈、朝廷紧急调拨周边府县粮米支援的时候!而这一笔支出,紧接其后:‘同日,付…’后面几个字被烧毁了,但紧接着是‘购铁…’后面又断了。”
陆明渊立刻将自己手中的那本硬壳密账翻到对应月份。他的手指在同样记录着“收靖州漕运司协济款,粮叁仟柒佰石”的条目旁停下,目光锐利地扫向紧邻的下一条,那条目的字迹比其他条目显得更加潦草,也更深,仿佛记录时带着某种异样的情绪:“…付黑石滩王老七,铁器款,纹银贰仟伍佰两整。” 而在“铁器款”三个小字旁边,还有一个用更细的朱砂笔添加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标记——一个小小的、扭曲的黑色蛟龙图案!
“铁器款?”沈清漪凑近看着那三个字,又看看陆明渊,“叁仟柒佰石粮,折算成银两,差不多就是贰仟伍佰两左右!时间、数额、来源…完全对得上!周家…周扒皮他…” 她清冷的脸上第一次因为巨大的荒谬和愤怒而微微变色,“他挪用了朝廷拨给靖州蝗灾灾民的救命粮款,转手就买了铁器?!”
“砰!”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