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已浸透了长安城的每一块砖石。北宫冷苑的修缮仍在叮当作响,却再也无法驱散笼罩在刘据心头的阴霾。明光宫那碗苦涩的药汁,如同跗骨之蛆,不仅灼烧着他的胃,更在他心头烙印下帝王心术的冰冷印记。身体的不适(轻微中毒反应?)与精神的紧绷交织,让他夜不能寐。
昌邑王刘髆入京的喧嚣,如同鼓点般敲打着长安的神经。贰师将军李广利的亲兵营在城外驻扎,盔甲鲜明,兵戈森然,其威慑之意不言自明。王夫人“思子成疾”的哀鸣,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已悄然发酵成对巫蛊余案“彻底清算”的呼声,那盆滚烫的脏水,正悬在刘据头顶,随时可能倾泻而下。
陈平的情报如雪片般飞入北宫,勾勒出长安城波谲云诡的暗涌。李广利四处拜会手握兵权的将领,昌邑王府邸门庭若市。王夫人则频频出入几位老宗正和清流言官的府邸,言辞哀切,暗示着齐王刘闳的“冤屈”与北宫那场“血腥清洗”的“疑点”。朝堂之上,昔日同情刘据的声音几近绝迹,沉默与观望成为主流。
“殿下,”张公公忧心如焚,“王夫人那边,咬得很紧……宗正令刘德大人似乎……态度有些松动。”
田畴也低声道:“昌邑王昨日入宫觐见陛下,据说……相谈甚久。宫卫也发现李广利将军的亲卫,有几队人马以‘协防’名义,已悄然换防至未央宫外围几处要害哨卡附近。”
刘据站在窗前,望着宫墙外灰蒙蒙的天空。父皇的“宗庙祭祀”之诺,此刻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气息刺入肺腑:“收缩我们所有人。陈平停止一切主动探查,转入静默潜伏。田畴,你负责宫内暗线,只接收,不传递。张公公,约束好宫人,谨言慎行,尤其是……对即将到来的太医复诊。”
“殿下是担心……”张公公脸色发白。“树欲静而风不止。”刘据的声音低沉而疲惫,“我们越是动,破绽越多。现在,只能赌……赌父皇那句‘像他母亲’,还有一点分量。” 他心中却无比清楚,在绝对的权力平衡面前,那点虚无缥缈的亲情印象,脆弱得不堪一击。
太医令丞张奉如期而至,为刘据复诊。他的手指依旧稳定,眼神却比上次更加深邃难测。诊脉的时间格外漫长,刘据竭力维持着那种“忧思郁结、惊悸伤神”的虚弱脉象。张奉没有多问一句关于药渣或北宫之事,只是详细记录了脉象变化,调整了药方。临走前,他深深看了刘据一眼,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殿下,心脉贵在‘静养’,过思过虑,于病体无益。药石之力终有尽时,唯‘心安’乃祛病延年之本。” 这既是医嘱,也是警告——安分守己,或许还能保命。
刘据默然领受。心如何能安?终于,宗庙祭祀的日子到了。
皇家宗庙,庄严肃穆。巨大的石柱支撑着巍峨的殿宇,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香烛和古老木料混合的气息。编钟浑厚,磬声清越,身着繁复礼服的宗室、勋贵、重臣按品秩肃立,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得如同铅块。深秋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投下道道光柱,却驱不散殿内的阴寒。
刘据身着皇子常服(非太子冕服),位置被安排在宗室行列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探究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漠然的……昌邑王刘髆身着王服,站在离御阶更近的位置,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偶尔瞥向刘据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即将得逞的兴奋。王夫人一身素服,站在女眷前列,面容哀戚,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等待猎物出现的母豹。
“陛下驾到——”尖锐的唱喏声撕裂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大殿入口。汉武帝刘彻,在两名健壮宦官的搀扶下,蹒跚而来。他身形佝偻得厉害,曾经高大伟岸的身躯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面色是病态的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每走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龙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然而,当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眸扫过全场时,那属于开疆拓土、乾纲独断的雄主的威压,依旧如同实质般降临,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深深低下头颅。衰老与病弱的外壳下,帝王的灵魂依旧令人不寒而栗。
刘据的心沉到了谷底。父皇的状态比他想象的更糟,但那股意志……却更加偏执而危险。
冗长而繁复的祭祀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烟雾缭绕中,祭司诵读着古老的祭文,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武帝被搀扶着,机械地完成着献祭、叩拜等动作,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仿佛随时会昏睡过去,只有那不时爆发的剧烈咳嗽,提醒着众人他的存在。
就在仪式进行到向列祖列宗诵读祝文,祈求国泰民安、子嗣昌盛的关键环节,负责诵读的宗正声音洪亮:
“……伏惟列祖列宗,垂怜后世,护佑我大汉江山永固,子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