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鎏金铜炉燃着沉水香,烟丝如缕缠上梁间盘龙,殿外晨光斜斜切进来,落在阶下百官的皂靴上,竟似镀了层薄金。李珩端坐在龙椅上,玄色龙袍垂着十二章纹,手指轻轻叩着御案——案上摊着一册蓝绫装裱的典籍,正是司天监耗时三载修订的《大胤新历》。
“诸卿,”皇帝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殿内的寂静,“新历既成,合农时、应天象,非往日仅凭星象臆测可比。然历法终究是给百姓用的,若只藏在司天监的书阁里,与废纸何异?”他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司天监一列,“司天监当遣得力者往各地,带新历、授农时,解百姓耕种之惑,尤其那些水患旱涝频发之地,更要多费心思。”
话音刚落,殿内便起了些细碎的议论。户部尚书捋着胡须沉吟:“陛下所言极是,只是各地情形不同,如淮河流域,士族势大,寻常吏员去了,怕是连村落都进不去……”这话一出,不少官员都点头附和——谁都知道,淮河两岸是柳家的地盘,柳承业凭着祖上留下的水利渠,把百姓的用水攥得死死的,往年朝廷派去的劝农官,要么被挡在境外,要么被“乡规”拿捏得动弹不得。
沈序立在班末,青吏袍角还沾着前日校验京郊观测点的泥尘,闻听“淮河”二字,耳中忽似响起铜壶滴漏的脆响,跟着便撞开了三年前的记忆闸门——那夜黄河的雨,下得能把天都浇透,浊浪拍着堤岸,像极了没拴住的野马,蹄子蹬得岸边的夯土簌簌往下掉。他当时守在司天监了望台,眼睁睁看着远处的堤岸“轰隆”一声塌下去,那声响震得人耳膜发疼,连怀里揣的《考工秘录》都跟着颤了颤。
没过半个时辰,逃难的百姓就涌进了京城外围,有抱着陶罐的妇人,罐沿还滴着浑水;有背着老父的汉子,裤脚卷到膝盖,满是泥污;最让他心揪的是个娃娃,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嘴里还喊着“娘,俺的地没了”——那地,是百姓的命根子,就这么被洪水吞了,只因为虞嵩拿着张星象图,说什么“荧惑守井,雨三日内必停”,硬逼着他改水位记录。
沈序想着当年的事,忍不住攥紧了袖中《考工秘录》的抄本,纸页上祖父“实证为基,民为本”的字迹,被他摸得边角发毛。他至今还记得,虞嵩当时把星象图拍在案上,那架势仿佛手里拿的不是纸,是老天爷的圣旨:“沈吏,星象示吉,岂容你以凡俗数据置喙?”现在回想起来,沈序倒觉得好笑——那星象图画得歪歪扭扭,连“荧惑”的位置都标错了,竟还敢拿出来糊弄人,比他当年初学画水位线时的手笔还不如,偏偏就有人信这套“甩锅给老天爷”的把戏。
更荒唐的是,溃堤后虞嵩还嘴硬,说“此乃天意,非人力可测”。沈序当时气得攥笔杆的手都抖了,心说这“天意”怕不是你虞监副自己编的?若真有天意,怎不罚你这把百姓性命当儿戏的官?后来他冒死闯宫,揣着水位拓片在宫门外喊冤,若不是萧彻恰巧路过,怕是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现在想想,当年自己那副“豁出去”的模样,倒像个提着刀找恶霸理论的愣头青,哪有如今半分沉稳?
“陛下,”沈序往前迈了一步,躬身行礼,青布腰带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臣愿往淮河。”
殿内瞬间静了下来,连香炉里的烟都似停了片刻。百官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这位沈监正,当年以刻漏数据扳倒虞嵩,又在静塞关揪出通敌内奸,如今司天监的实证观测能推到全国,多是他的功劳。可淮河不比京郊,柳承业不是虞嵩那样的孤臣,他背后连着江南半个士族圈,硬撼下去,怕不是要惹一身麻烦。
李珩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也带着几分顾虑:“沈卿,淮河情形复杂,柳家……”
“臣知道。”沈序抬头,目光清亮,“当年黄河溃堤,是因虞嵩把星象当圣旨,把数据当废纸,致百姓无备;如今淮河百姓受困,是因柳家把水利当私产,把乡规当铁律,致技术难施。臣带的不是空文,是《考工秘录》里能造水车的手艺,是匠人联盟能打铁轴的力气,更是‘眼见为实’的实证道理——柳家的‘乡规’若真为百姓好,臣自然守;可若要拿‘乡规’堵百姓的活路,那臣就得跟他掰扯掰扯,总不能让‘私规’比百姓的性命还金贵。”
这话刚落,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咳,苏微从算科列里走出来,灰布吏袍下的手指悄悄叩了叩腰间的算筹袋,语气带着几分打趣:“陛下,沈监正这话,倒把臣的活计都抢了。臣手里有历年淮河的水文算表,还有新历的农时推演,若沈监正去淮河,臣这算筹怕是也得跟着沾沾水汽,不然单靠沈监正看水位、量地形,少了算学校准,岂不是要差了半刻时辰?到时候柳家再说‘数据不准’,咱们可没处说理去。”
殿内顿时起了阵低笑,方才凝重的气氛散了不少。沈序侧首看她,见她眼底藏着笑意,便也顺着话头道:“苏兄这话在理。当年黄河查灾,若不是你用算学算出溃堤时间,咱们哪能那么快抓住虞嵩的把柄?有你这‘算学活神仙’在,便是淮河的浪再急,也能算出条治水的明路来——总比当年虞嵩拿着星象图瞎蒙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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