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老虎比伏天更熬人,日头悬在头顶像块烧红的铜饼,把长江支流的河滩晒得裂出指宽的缝。沈序的布鞋刚踏上沙砾,就被烫得微微发麻,他却浑然不觉,手里竹杖戳着河床的淤泥,弯腰翻看苏微递来的水文簿册:“去年汛期这里水位涨了七尺,漫了三万亩圩田;如今旱了三月,支流只剩尺许宽的水线,连沿岸的芦苇都蔫得打卷。”
身后传来“咚咚”的夯具撞击声,王二憨扛着他那面画着红旗的探水夯追上来,粗布短褂早被汗浸透,贴在脊梁上像块深褐色的膏药:“沈先生,俺把无锡的探水队带来了!您说要找‘能装水的窝’,俺们沿着支流踩了五天,这三处地方洼地像个老瓦盆,准保存得住水!”他说着往地上一蹲,用手指头在沙地上画圈,“您看这儿——北依土岗挡风,南接支流来水,比俺家盛粮的陶瓮还周正。”
鲁师傅背着个工具箱跟上来,黄铜量具在阳光下闪着光,他往王二憨后脑勺拍了一下:“就你嘴贫!盛粮的瓮能跟水利工事比?沈先生要修的是‘水库’,不是土坑。”他转向沈序,从箱里掏出张折得整齐的图纸,“这是当年修淮河堤坝时的图样,夯土筑坝最是结实,就是怕雨水冲刷坝坡,过个三五年就塌了半边。”
沈序接过图纸,指尖抚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墨线,忽然指着一处石砌护坡的标注:“鲁师傅记性好,咱们就取淮河工事的精髓。用‘夯土坝+石砌护坡’,夯土取河滩的胶泥,混上碎麦秆和石灰,层层夯实;坝坡用沿江采石场的青石错缝砌住,再用糯米灰浆勾缝,保准能抵得住汛期的浪头。”他竹杖往不远处的土岗一点,“那岗上的黄土黏性足,是筑坝的好料;下游的采石场刚出了一批青石,运费都省了大半。”
正说着,沿岸村落的百姓扛着锄头扁担围过来,李二柱挤在最前面,手里还提着个装着清水的葫芦:“沈先生,俺们听说您要修能存雨水的池子,都来搭把手!上次挖井的法子救了俺们的命,这次您说咋干,俺们就咋干!”人群里有人吆喝:“就是!沈先生的实证法子比龙王都灵,去年黄河决堤要是没他,俺们早喂鱼了!”
沈序抬手压了压众人的声浪,声音洪亮如钟:“乡亲们,井水能救急,却救不了连片的旱田。这水库修起来,汛期能拦洪水,旱时能灌农田,是保咱们子孙饭碗的基业!朝廷拨下的抗旱专款,一分一厘都用在工地上,管够饭食,按工给粮,绝不让大家白出力!”
“俺们不要粮!”人群里突然站出个白发老农,是平望镇的周老栓,他身后跟着几个扛着工具的后生,“沈先生上次给俺家挖井,救了俺瘫痪的老娘,这份恩情俺记一辈子!修水库是积德的事,俺们自带干粮来干活!”这话一喊,百姓们纷纷应和,一时间“俺也来”“算俺一个”的声音此起彼伏,惊得河滩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来。
沈序眼眶微微发热,他攥紧竹杖,声音里带着几分庄重:“既如此,咱们就立个规矩——筑坝如立心,每一层土都要夯实,每一块石都要砌牢。完工后若有一处渗漏,我沈序第一个领罪!”说罢他弯腰抓起一把黄土,往掌心一攥,土块结实不散,“这土是江南的根,咱们把它筑成坝,就是把希望扎在土里!”
开工的日子选在九月初九,说是“九九归一,基业长久”,其实是鲁师傅算着连日无雨,正适合夯土。三处工地同时动土,王二憨当起了夯土队的头,他把探水夯换成了二十斤重的石夯,喊着自编的号子:“夯哟——左三锤!右三锤!夯实坝根不怕水!”三十多个后生分成五组,跟着号子起落,石夯砸在胶泥上发出“砰砰”的闷响,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微微发麻。
鲁师傅背着量具在工地上转,看见王二憨把石夯抡得过高,急忙喝止:“憨货!夯土要‘沉劲’不是‘蛮劲’!你这是要把坝砸出坑来?”他接过石夯,双脚分开与肩同宽,手臂微屈,石夯顺着力道落下,刚好砸在标记的白线上,“看见没?像给地里的庄稼松土,力道要匀,落点要准,这样夯出来的土坝才像铁板一块。”
王二憨挠着后脑勺嘿嘿笑:“鲁师傅您这手艺比耍把式还好看,俺学着呢!”他凑到沈序身边,看着苏微用水平仪测坝面的平整度,“沈先生,俺听说以前修堤坝都要杀牲畜祭河神,咱们要不要也搞个仪式?不然河神发怒咋办?”
沈序正用铁锥戳试刚夯好的土层,铁锥尖戳进去不足半寸,他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王二憨笑道:“河神要是真有灵,早该给江南降场雨了。咱们的‘祭品’就是这夯实的土坝、砌牢的石坡,比啥牲畜都管用。”这话逗得周围的匠人都笑起来,连蹲在一旁筛石灰的老妇人都抿着嘴乐。
苏微在簿册上记下“第一层夯土合格”,抬头补充道:“二憨哥,上次挖井你说要吃钻头,这次要是坝没修好,你可得把这铁锥啃了。”王二憨拍着胸脯:“俺要是把活干砸了,不用沈先生说,俺自己把夯具吞下去!”说着扛起石夯又加入了夯土的队伍,号子喊得比先前更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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