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州的华灯、镜湖的图景,在素柔的死讯前,顷刻褪尽颜色,凝成窒息的白。苏明远如同被抽空的朽木,一言不发地打点行囊,唯余一念:回渝川,归家!
南归的路,是一条铺满碎琉璃屑的寒途。车轮每一次碾过地面的声响,都如刀一般在苏明远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头再剐一道——
渝川,苏氏老宅。
素白帷幔覆满门庭。一口厚重的楠木棺椁,停在正厅中央,成为这深宅大院里最终的归处。
林老夫人一身缟素,仿佛一夜陡衰十载。鬓角霜雪陡增,挺了半生的脊梁在悲怆下弯折佝偻。灵柩前,她枯槁的手颤抖着抚过棺盖,目光缓缓移向跪伏灵前形销骨立的儿子。
“明远……”她字字耗尽气力,声音嘶哑:“柔儿走了……娘的心头肉剜去了啊……”泪无声滚落。
林老夫人深吸气,强抑喉头哽咽,眼神里是看透世情的枯槁:“你……你做的那些事,是利国利民的大业……娘知道,你胸怀朗朗,想为黎民做下实事,像……像你幼时读那《范滂传》一般……”
苏明远缓缓抬头,林老夫人的话穿过层层迷雾,将他拽回多年沉寂的书房午后——
垂髫小儿的苏明远,捧着书卷,童声朗朗:“‘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娘!儿要做这般人,要叫那浑浊变清,让天下不平尽平!”小小的胸脯挺直,眼神澄澈含光。
林老夫人忆及此,心尖酸楚更甚,“你那时说,‘死亦何惧!儿惧者,愧对苍天厚土!’……我的儿啊!”
她终是失控,泣血哀鸣,“你心头揣着这样重的志气,娘为你骄傲!可……可你如今这般醒目张扬,去碰那些积年老疮……娘……娘这颗心,悬在刀尖上啊!明远,高处不胜寒啊!”
苏明远浑身剧震,看着母亲被忧怖刻蚀的脸庞,欲言安慰,终化为一片更沉的悲怆。澄清天下的抱负犹在胸口。
如今,却痛失伴行的星光。前路是更险恶的荆棘,身后是母亲泣血的牵念。巨大的压力与悲痛如冰河倒灌,他于绝望的深渊前止步不前。
苏明远将自己彻底封入书房。窗外风雪交加,狂啸抽打窗棂,室内却死寂如墓。案头堆积着所有与素柔相关的旧物:
笔墨纸砚,数卷她抄录的佛经,一本记下镜湖治理断想的素绢册……及一沓病中勉力书下的残页诗稿。
他手抖着,掀开最顶上一张纸。清秀的字迹刺入眼帘:
《鹧鸪天·病中感怀》
上阕:病骨支离怯晚凉,西风半卷入空堂。窗边旧日分茶处,犹有残香萦画梁。
下阕:……
空无一字。断在最是苍凉之处。
苏明远的心如被狠攥,疼得他蜷缩起来。这便是她的终局?“犹有残香萦画梁”?那“残香”是生者的追思,亦是死者的魂牵。她最终未能落笔的,又是何等的孤绝?
他拿起笔,想替她续完。写尽空堂残香、写那无尽荒凉、写这未了的长恨……他想抓住她最后飘散的思绪,刻下一个句点。
可笔尖悬于宣纸之上,狂颤不已。每次凝神,眼前便闪过她苍白如纸的面容,耳畔仿佛响起她病榻上的微息,终归于长寂……悲恸如万钧磐石砸落,碾碎了所有思绪。
提笔……蘸墨,手抖墨点污纸,再提……终颓然弃笔。他将那页残稿压覆额前,滚烫的泪失控地洇湿纸背……
书房门轻轻隙开一线。郑茗手捧热茶与几碟点心,悄然步入。
她的目光落在苏明远手下那半幅被泪浸湿的词稿。
“窗边旧日分茶处,犹有残香萦画梁……”上阕那熟悉娟秀的笔迹,那份孤寒的挂念,直撞她心扉。霎时间,她洞悉一切。
那下阕,是苏明远无力跨越的死别天堑,是他不敢触碰的无底荒寒。
郑茗轻置托盘于案角,不发一言。
她的目光全然凝注诗稿,似在虚空进行一场超越生死的对话。
笔尖饱蘸浓墨,落下了下阕:
春泥护花应未迟,暗香一缕寄行装。
莫言前路多霜雪,一寸光阴一寸光。
枝头青杏小,陌上柳丝长,
待看来年生碧处,犹照庭前月,来生烛影窗。
苏明远看着陡然填满的下半阙词句:
“春泥护花应未迟”病骨如何?生机未绝,是她自喻?还是素柔的遗愿?
“暗香一缕寄行装”那画梁残香不止追忆,更是伴他前行的魂灵护佑。
“莫言前路多霜雪,一寸光阴一寸光。”何等的坚韧期许。
素柔化为明月,守护今生庭院;更待来世,共剪烛影于窗下重逢。
此般温柔坚韧且充满希冀的诀别。将凄凉空堂、病骨残香之景,升华为生命不息、情意永恒的回响。
这正是素柔,是她于生命尽头最欲吐露的心声。是她魂灵深处那缕永不熄灭的柔光……
“怀安……”苏明远的声线破碎不堪:“……谢你……谢你……让她……让她走得这般……完满……这般……”哽咽难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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