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滩的盐碱地广袤无边,烈日将龟裂的地面晒出层层白霜。郑茗蹲在地上,指尖捻起一撮土,仔细分辨着。忽然,一个阴影遮住了头顶的毒日头。
“丫头,又来了?”
郑茗抬头,又是那个缺了门牙的老农。
“你这丫头,有点意思啊。”老农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有些复杂,“王寡妇她们跟着你瞎鼓捣,这鸟不拉屎的盐碱地,竟真让你折腾出绿苗苗了?”
郑茗微微一笑,没有作声,继续查看禾苗的长势。
老农自顾自地在她身边的田埂上坐下,从腰间抽出旱烟袋,慢悠悠地点上。“我叫王驼背。”他吐出一口辛辣的烟,“村里人都这么叫。”
他用烟杆指了指荒滩深处:“你可知道这西滩为啥一直荒着?那‘鬼见愁’漩涡、‘老鸦嘴’险滩、还有那片望不到边的‘死人湾’芦苇荡,都是赵黑虎和孙阎王的地盘。”
郑茗动作一顿,看向他。
“孙家水寨的哨卡,就设在浅滩那边,专卸私盐。”王驼背的声音压得更低。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郑茗终于开口,眼中狐疑。
“我怎么知道?”王驼背嗤笑一声。“我在这地方刨食五十多年了,还没啥是我王驼背不知道的!”他话锋一转,目光复杂地落在郑茗身上,“我唯一没料到的,是你这丫头一来,还真把这死地给盘活了。”
他凑近些,烟味扑面而来:“那孙阎王,有个要命的毛病——好色。赵黑虎就经常送些‘瘦马’给他,联络感情,一起分那私盐的利。”
郑茗心下一震。孙阎王?若背后无人撑腰,赵黑虎那等狠辣角色,岂会轻易与人分利,还投其所好?这背后,定然有更高处的影子。
她看向王驼背,却见老人迅速别过脸,用力眨了眨眼,再转回来时,眼眶有些发红,声音也哑了几分:“那王寡妇……是我亲妹子。她男人去后,她差点跟着去了……整天活得不像个人样。自从你来了,带着她们这群苦命的女人耕地、识字……”他哽咽了一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把脸。
“谢谢你,丫头。谢谢你让她……重新活得像个人。”
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映在这片刚刚焕发生机的盐碱地上。远处,那点点绿意,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日暮西沉,劳作的人们陆续拖着疲惫的身体散去。草庐里油灯亮起,郑茗坐在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旁,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研究着水土改良图纸。
郑茗全神贯注于图纸上蜿蜒的引水线,油灯噼啪作响,将她专注的眉眼映在泥墙上。图纸上墨迹未干。
门扉并未推开。片刻静默后,一个粗糙的布包,从门板下那道缝隙,被小心翼翼地塞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门内空地上。
郑茗的目光终于从复杂的引水图上抬起,望向门边那不起眼的布包。她放下笔,有些疑惑地走过去,弯腰拾起。布包没有结扣,只简单地折叠着。入手是粗麻布独有的颗粒感。郑茗抬眼望去,是王寡妇远去的背影。
她一层层展开包裹。奇异的色彩在昏黄的油灯下流动开来——不是明艳的红,也不是深沉的褐,而是一种介于烟灰与霞光之间的朦胧颜色,仿佛将天边最后一抹熔金般的晚霞揉碎了,混入大地最深沉的灰烬里,再用西滩特有的凛冽盐风漂洗过。
布匹边缘不甚齐整,看得出是不同质地的边角碎布拼接缝制,针脚却细密,透着一股拙朴的力量。
一件披风。
郑茗的指尖拂过那奇特的布料,一种熟悉的草木气息萦绕上来——碱蓬草汁液独有的咸涩味道,浓烈清新。她仿佛能触摸到那些在油灯下飞针走线、将希望与祝福一针一线缝入其中的灵魂。
捧着这件蕴藏巨大心意的披风,郑茗久久无言。油灯的光跳跃着,将披风变幻的色彩投在她眼中。这是沉甸甸的信任与托付。
“碱蓬娘子”四个字背后所承载的意义,此刻无比清晰地压在她的肩头。
那是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的女人们对她的认可与守护。郑茗成了她们的旗帜,而她们,早已将郑茗视为这片荒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肩头骤然沉重的责任感,悄然漫上心头……
草庐内,油灯噼啪。草庐外,暮色已深,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此刻,苏明远正抱着一堆王老实他们送来的待修农具,拿着锉刀小锤,在门外的火堆旁叮叮当当地修补着。
敲打声并未持续很久。篝火的余烬渐渐黯淡下去,四野的虫鸣愈发清晰之时,一个身影如同融在门框的暗影里,不知何时已倚在那里,默默看了苏明远片刻。
疤头老秦,脸上横着一道骇人的刀疤。他因在边军犯了事,被流放至此训练漕兵。所谓的漕兵,实则是一群老弱病残。老秦闲来便领着他们和村民操练格斗,权当强身健体。
老秦身躯干瘦,筋骨却像河滩上的老树根虬结有力,眼里常带着一种狼盯腐肉般的狠劲,白日里很少言语,只是沉默地干活,是西滩公认力气最大的硬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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