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梁城,宋府。
烛火在描金兽炉里静静燃烧,沉水香幽深。三司使宋晦,这位新党新晋的翘楚,正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一柄精巧的玉把件。
一封刚从廊州加急送来的密报,就平摊在他面前的黑檀木书案上。
“引西滩活水,改良盐碱……呵。苏明远……还有他那妾室……这热火朝天的劲还真是把我死去的表哥张申忘的一干二净。”
宋晦指尖捻动着玉把件,仿佛在思量如何揉捏这两位“不安分”的人。
“借着东风送来宗政毅的批文,便敢这般大张旗鼓地‘泽被万民’?看来天牢的手段还没让他吃够教训,骨头还硬得很。”
寂静中,那丝冷笑阴森。
他似想起什么,目光扫过书案一角另一封未曾拆开的火漆密函。那封套上并无署名,只印着一枚极其隐晦的盘龙暗纹。
宋晦眼神微凝,他展开信笺,太子的笔迹映入眼帘。宋晦越读,眼神越是凝重。
信中直言苏明远借治碱之名,聚流民,修水利,声名鹊起,已尽收西滩民心。更指出廊州乃漕运重镇,扼南北咽喉……
“若借治水之名,掌控水脉,操练漕丁……届时,廊州漕兵壮大,岂非尽归其麾下?”宋晦低声念出这最刺眼的一句。
他缓缓靠向椅背,殿梁城的繁华夜景在窗外闪烁,却映不入他的眼底。太子看得透彻!此獠民心在握,又有旧党魁首宗政毅扶持……其志,恐怕远不止于一州碱滩。此乃心腹大患!
宋晦看着太子的密信,眼中只剩狠厉。
“把这折子送去给内务总管刘瑾公公,”他指了指案头李仁送来的秘奏,宋晦的声音比刚才更低沉。
“请他务必让皇上看到苏大人的‘忠心’……以及,他这‘泽被万民’的壮举背后,所需耗费的……金山银海!”
“想出风头?很好。”宋晦自言自语。
“既然苏大人如此心怀苍生,不辞劳苦……本官身为国家财计之臣,岂能不替他筹谋?让他这‘功德’做得更大、更光耀些?”
宋晦的冷笑在沉水香气中渐渐消散,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廊州西滩,此刻正沐浴在一场由汗水与希望浇灌出的生机之中。
清冽的活水终于顺着新挖的沟渠,潺潺流进这片曾板结的盐碱荒滩。水流浸过之处,坚硬的土壳一点点软化,虽然离沃野千里尚远,那象征枯竭死亡的盐碱,真的在渐渐褪去。
郑茗脱去了往日的素裙,换上了一身耐脏的靛蓝粗布短褂,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浆的小腿。
她正弯腰和一个背脊佝偻的老农合力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那是挖渠时硬生生从地底抠出来的障碍。
汗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滚落。泥点溅在她光洁的额头,也遮不住那双被烈日蒸得通红却闪着光的眼睛。
“嘿呦!”随着一声号子,巨石总算被推到路边,砸起一片泥尘。老农气喘吁吁地坐到地上,抹着汗,咧开嘴笑起来,朝着郑茗伸出大拇指:
“郑……郑娘子!有、有把子力气!比……比我家那笨儿子强!”
周围的妇人们听见,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望过来。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叹,指着远处刚浇灌完的一块小洼地喊道:
“快看!那地头上……是不是冒了丁点绿?”
几道细嫩的绿芽,从湿软的泥土里拱出来,虽然微小,却像针尖一样刺破了绝望。那是郑茗前些日子,和她们一起种下的禾苗!
就在这一刻,一个大胆的年轻农妇快步跑到路边碱蓬草最茂盛的地方。她飞快地弯下腰,灵巧的手指穿梭在坚韧的草茎间,利落地采下一大捧碱蓬草。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冲到郑茗面前。她的声音异常响亮:
“郑娘子,这禾苗……真……真活了。多亏了您呐!”
她不等郑茗开口,迅速将碱蓬草在郑茗发顶灵巧地盘绕。
那农妇的手微微颤抖着,无比专注地为郑茗编织着冠冕。
王寡妇从怀里掏出珍藏的嫁衣红绳,缠在草茎上。
“俺男人死时说红绳辟邪...今日给郑娘子辟这世道的邪!”
周围其他的妇人们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她们丢下锄头铲子,纷纷跑向附近的碱蓬草丛。
没有言语,只有衣袂的窸窣和急促的呼吸声。她们飞快地摘下最鲜亮的碱蓬草,汇聚到那年轻农妇身边。
无数双布满厚茧的手,小心翼翼地编织着。
那草冠在郑茗头顶逐渐成型,草叶垂落几绺贴在她颊边。
郑茗鼻尖沁出汗珠,站在那儿微微喘息着,有些愕然地看着这群簇拥着她的女人们。
“碱蓬娘子!”那年轻的农妇率先嘶喊出声。
一声、两声、无数声呐喊汇成洪流,冲破西滩沉闷的空气。疲惫的妇人们此刻眼中燃烧着光,她们的声音震耳欲聋,那澎湃的生命力,将郑茗高高举起。
那碱蓬草冠下的面容,在泪与汗的交织中,显得如此耀眼。郑茗存在的本身,就是这片绝望荒原上破土而生的强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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