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苏府西苑。
“王忧国罢相归乡,王福斩首,宗政毅拜相!”府门外山呼海啸的狂浪撞得院墙都在抖。
郑茗坐在窗边,铜镜里映着那扇紧闭三个月的门。外面是烈火烹油般的狂喜,她这里却像烧尽的冷炭,只剩一点灰白的余温。
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干涩刺耳。光线涌进来,勾勒出苏明远的身影。数月的隔阂,像一道深不见底的冰壑横亘其间。
“怀安,王相倒了。王家这棵树,连根断了。”
郑茗没动,也没看他。她看向镜子里倒映着自己的侧影,如同玉雕。“嗯?”她哼出一个疑问的音节,尾音拉得细长,漫不经心地在空气里打了个转。
镜中,苏明远撩起锦袍下摆,竟在她脚边的地砖上坐了下来。这个动作毫无官员该有的威严,狼狈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郑茗却毫不吃惊。
“牛郎织女何知错?宁作星辰映银河!”他突然念出《断桥泊》的最后一句。
郑茗纤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只见苏明远盯住她映在镜中的眼睛:
“怀安,那不是绝望,那是光!纵然天庭礼教不允许,织女和牛郎化作星辰也要守望爱情。是织女砸了织机,宁可撞破那囚笼也要去见她的光!”
苏明远的声音哽咽:“这局棋,从王婉晴在书房外‘偶遇’,茶盏‘不小心’泼脏你衣衫那刻起…就布下了。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害人。我和陆昭,就是棋盘上那两颗被盯上的明子。”
他深吸了口气,“这些时日,我得像个瞎子一样,看着她往你头上泼那盆‘妒妇’的脏水!还得亲手——把你关进这笼子里!”
郑茗嘴角缓慢地勾起。“哦?”她终于轻轻转过头,眼里淡然,“大人真当我不识得‘红花’味儿么?七夕那天王婉晴‘惊惧滑倒’,裙上那股腻得发腥的药气……熏得我差点呕出来。”
她看见苏明远的身体陡然绷直。“可我不能拆穿,”郑茗的眼睛看向更渺远的虚空,“拆穿了,惊了蛇,你布的‘大局’怎么办?你那颗想顺着王婉晴这根藤,把京城那张毒网连根拔起的‘忠心’怎么办?”郑茗轻轻摇头,眼中是看透世事的苍凉,“你关着我,让想害我的人放松警惕,既护了我这条命,也护了你这盘棋。你权衡得……真准。”
郑茗不再看他,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喧嚣狂喜映照出的霞光。屋外鼎沸的人声不断传来,喊着苏大人英明、青天大老爷……这些声音隔着一道门,隔着一个局,传到郑茗耳中,忽然变得无比刺耳。
郑茗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纸。她不假思索,墨锋饱蘸浓墨,落腕——
《相见欢》
春来冷意袭人,榻空空。
破窗残风摧落叶,无踪。
忆不舍,叹因果,聚何多?
戏如人间迷惑,怨难说。
词句是对过往温存的回望,对命运的叹息。写到最后一句,她的手腕悬停,笔尖墨珠沉沉欲坠。
这一局,处处演戏!她演怨妇,苏明远演薄情,王婉晴演痴情。整座苏府,甚至整个澶州、京城的波谲云诡,全是披着人皮的鬼唱的荒唐戏文。
怨?怨谁?有口难言!
那滴墨终于“啪嗒”一声砸在“说”字旁,晕开一片深影,像一滴无处宣泄的泪。
苏明远不知何时已站起。他盯着那词,声音沙哑:
“怀安……”郑茗见他伸手欲触自己肩头,下一秒她被狠狠箍进怀里。那力度仿佛要压碎数月煎熬,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耳畔:“是我……是我这双‘权衡得准’的手…推你进了冰窖……”
外面“苏青天”的欢呼砸在两人紧贴的胸膛上,嗡嗡作响。
戏如人间迷惑,怨难说……这句词在郑茗心头回响。
唯有陆昭,那个总是一袭白衣的纯净男子。他的怒是熔岩般滚烫的真。他从未因流言蜚语对郑茗有半分质疑。那份信任,是这囚笼里唯一未褪色的火种。
回忆在郑茗脑海翻涌:尘埃落定前深夜,她利用门口护卫换班的间隙悄声至月洞门廊下。书房格窗未闭严,烛光映出两个争执的身影。她屏息倾听,陆安焦灼的低吼断续传来:
“……郑姨娘不能再留……太险!”苏明远的声音冰冷斩截:“不行!动了她便是打草惊蛇……再忍一日!”陆安急道:“可郑姨娘——”苏明远语调更寒:“只要她不出这小院,便暂无性命之忧。用她的‘被困’,换毒树连根拔起。这险……值得一冒!”
那一刻,郑茗在门后攥紧手指。苏明远将她作筹码的精明算计……陆昭又何尝不是棋子?苏明远的保护是真,但更深的目的,是为让棋局走到底。
脑中画面被窗外喧嚣淹没。郑茗下意识绷紧脊背,强压情绪。苏明远抱得更紧:“都结束了!再无人能伤你分毫!”
郑茗开口,声音冷澈:“大人要的究竟是怀安,还是能替你执棋的手?”
苏明远动作顿住。
郑茗偏过头,鼻息相间,她轻声道:“大人莫要误会,我的隐忍,只为百姓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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