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竹轩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苏明远躺在榻上,面如白纸,唇色灰败。那支淬了剧毒的翠玉簪虽已拔出,但簪尖留下的创口,正源源不断地将阴寒死气注入他心脉。
每一次呼吸都微弱得看不见胸膛起伏,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绝。
郑茗跪坐在榻边冰凉的地砖上,已经整整三日。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温热的湿帕子,擦拭他的手,从指尖到掌心,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春杏端着新煎好的药进来,看到郑茗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落下泪来。“姨娘,您身体弱,歇歇吧……让奴婢来……”
郑茗恍若未闻。她的目光焦着在苏明远脸上,那双曾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紧闭着,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青黑的阴影。只有那微不可闻的呼吸,证明他还留在这人间。
室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的爆裂声,和苏明远的微弱气息。
突然,苏明远干裂的嘴唇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串如同梦呓般的音节:
“着……力……即差……”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
“……莫……强求……”
郑茗擦拭的动作僵住,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三个字,像一把寒气森森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郑茗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
那是在廊州香火并不鼎盛的寒山寺。苏明远难得休沐,带她去散心。彼时朝堂风波初显,他眉宇间透着挥之不去的沉郁。
他们在后山古松下,遇见一位须眉皆白的老僧。老僧不言不语,只默默扫着石阶上的落叶。苏明远却驻足,对着老僧深深一揖。
她不解。苏明远后来告诉她,这位看似不起眼的扫地僧,实乃得道高僧,曾于他有解惑之恩。
“他那时问我,”苏明远的声音在回忆里清晰起来:“可知人为何生,为何死?为何执着?”苏明远眼中似有一丝落寞。
“我说,为家国,为抱负,为心中所念。”苏明远朗声道来。
“老僧摇头,只道:‘起心动念,刹那生灭。你一生所为,无论善恶功过,早已在动念之初,刻入命盘轨迹,纤毫毕现。生时计较,死时强求,皆是业障。’”
“我问,那当如何?”
“老僧指着满地落叶,道:‘着力即差。莫强求。放下的一刻,此处便是极乐。’”
郑茗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苏明远,他此刻呓语着“着力即差,莫强求”,是在生死边缘挣扎时,潜意识里回荡着老僧的箴言?还是在告诫郑茗……莫要强求他的生死?
她俯下身,不顾一切地抓住苏明远的手,十指紧紧扣住,仿佛将他从那个虚无缥缈的“极乐”边缘拉回来。
“明远……”郑茗的声音透着绝望,“你回来……我不许你放下……你听见没有?苏明远!”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只有微弱气息尚存。
“姨娘!”春杏再也忍不住,哭着上前想扶她,“您这样身子会垮的……”
郑茗却像没听见,只是紧紧抓着苏明远的手,仿佛那是她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
帘子被轻轻掀起,陆昭走了进来。他一身风尘,眼底同样布满血丝。看到榻边形容枯槁的郑茗,脚步一顿。
他走到郑茗身边,声音低沉而艰涩:
“怀安……澶州截获的船主口供、磁石矿源头的铁证,连同平章指甲缝里的碎屑验状,三殿下已连夜呈送御前。王家、皇后……这次难逃法网。”
他顿了顿,看着郑茗,语气里似有一丝恳求:
“这里……太危险了。皇后一党穷途末路,难保不会狗急跳墙。你……先离开殿梁避一避风头,好不好?等一切尘埃落定……”
郑茗看着陆昭,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苏明远苍白如纸的脸上。
郑茗想起苏明远曾说,寒山寺的老僧赠过他一方镇心宁神的旧墨。或许……或许那墨香能唤回他一丝清明?
郑茗强撑着起身,走向书案,想在那只苏明远常放旧物的木盒里寻找。指尖触到盒盖,却发现它并未关牢。她轻轻打开,在底层素锦下摸索,却意外触到一叠纸张……
封皮是寻常的靛蓝粗布。翻开扉页,映入眼帘的是苏明远的圆拙笔体。
“嘉隆二十五年三月初七,夜。张党余孽今日又施暗绊,以女学相胁,意在夺我苏家根基。彼手握怀安诗词密册,若是‘陵坪诗案’重蹈覆辙,便是架于颈项之剑……”
郑茗一行行看下去:
“……非不知其欲逼我入翁,同流合污,为太子党张目。然帝王心术,制衡为要。今上忌惮宗政公势大,亦需孤臣牵制。我身陷此局,早已无法独善其身。既为保苏氏满门,亦为护怀安周全。惟愿此身化作厉火前卒,纵粉身碎骨,亦要烧开铁幕一角,为她……挣得一线生机。”
郑茗心头剧痛,原来……原来他深陷党争漩涡,步步为营,不惜以身作饵甚至背负污名……是为她抵尽暗礁惊涛的“周全”,竟在他早已看透棋局真相之时,就甘愿踏入了这必杀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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