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星之冠”餐厅的临窗包间内,气氛如同杯中缓缓摇曳的波尔多红酒,醇厚而微妙。
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无瑕的亚麻桌布,银质烛台与餐具在柔和的灯光下交相辉映,映照出烤羊羔肉细腻的纹理、蒸鲑鱼剔透的肉质以及时令蔬菜的鲜翠。
木格·哈里森先生举止无可挑剔,谈吐优雅,尽显上流商人的风范。
然而,与这精致氛围形成对比的,是谈话内容的宏观与疏离。
木格先生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垂钓者,不断抛出诱饵,却始终不收紧鱼线:
他抱怨殖民地小麦的筋力低,导致面包缺乏嚼劲。
他轻描淡写地提及某位矿主因蒸汽抽水机突然故障,一夜之间矿井被淹,血本无归。
他感慨于殖民地合格工程师和医生的匮乏,认为这严重制约了发展的速度。
他频频对蒋宸关于作物轮作、设备预防性维护、系统性人才培养的见解表示赞同,眼神中流露出欣赏,但那欣赏背后,是冷静的审视与价值的衡量。
他收下了福伯呈上的、那份包含农牧业规划的宏伟蓝图,却只是稳妥地放在手边,用一句“蒋先生的计划很有气魄,我会仔细研究”轻轻带过,对具体的合作、订单、价格等实质内容,只字不提。
宴席在一种彬彬有礼却难掩隔阂的氛围中结束。
当波特酒被端上来时,木格先生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仿佛不经意般提议:“蒋宸先生,您的见解总是充满前瞻性。理论是美好的蓝图,但真正的工业,需要的是钢铁、火焰与永不枯竭的动力。有兴趣随我去看看,支撑这片殖民地运转的、真正的力量是什么样子吗?”
蒋宸心知,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从容举杯示意:“荣幸之至。”
马车驶离港口区的精致与宁静,一头扎入墨尔本边缘一片庞大的工业区。
尚未看清景象,一种混合着低沉迷人的轰鸣、煤炭燃烧的硫磺味、热油的油腻与金属的铁锈气息,便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撼动着人的胸腔与感官。
第一站,是动力核心——蒸汽机房。
工厂厚重的大门打开,震耳欲聋的噪音与灼人的热浪瞬间将人吞噬。
眼前,一座巨大的双缸蒸汽机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庞大的飞轮带着千钧之力旋转,通过错综复杂的天轴与皮带,将动力输送到工厂的每一个角落。
司炉工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汗水与煤灰混合,在炉膛口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古老的祭司,不断将“黑金”投入咆哮的火焰。
巨大的铸铁气缸上凝结着水珠,粗壮的活塞杆以无可抗拒的规律往复运动,展示着最原始、最磅礴的工业力量。
这里炎热、潮湿、喧嚣,是力量的圣殿。
第二站,是机械母床——加工车间。
蒸汽动力在这里被精准分配。
蒸汽镗床正发出刺耳的尖鸣,加工着大型气缸的内壁。
蒸汽刨床为巨大的铸铁平台进行着毫米级的精加工,刨削出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卷曲长屑。
重型车床则沉稳地车削着矿井卷扬机那粗壮的转轴。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与金属屑的混合气味。
这里的工匠,依靠的不再是纯粹的体力,而是经验与卡尺、规尺的精密结合,他们操控着这些“母机”,生产出制造其他机器的工具。
这展示了木格帝国自我复制与升级的可怕潜力。
第三站,是工业之火源头——冶炼与铸造车间。
这里是更加炽热的领域。
巨大的坩埚炉中,铁水如同地狱的岩浆般沸腾,散发着刺眼的橙红色光芒。
工人们用长柄铁水包接住熔化的铁水,动作精准而肃穆地浇注到沙模中,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铸造仪式。
旁边的锻造车间里,蒸汽锤伴随着沉闷的巨响,有节奏地锤击着烧红的钢坯,火花如瀑布般飞溅,将工匠们坚毅的面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木格先生随手拾起一个刚刚冷却、尚有余温的铸件毛坯,递给蒋宸,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看,从一堆散沙,到能承受巨力的零件,这才是创造价值的过程。你那份精美的计划书,需要无数个这样的东西,才能从纸上走入现实。”
在参观的最后,木格先生在一个被格外保护、甚至有专人看守的、带有复杂阀门和管道的密闭金属装置前停下脚步。
那像是一个早期的高压反应罐,可能与焦化、煤气提纯甚至某种初级的化工生产有关。
他没有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蒋宸一眼,这一眼,无声地宣告了他所涉足的领域,远比表面看到的钢铁巨兽更为深邃和前沿。
参观结束,回到相对安静、铺着厚地毯的办公室。
木格先生递给蒋宸一杯琥珀色的白兰地,终于图穷匕见:
“蒋宸先生,现在你看到了。维多利亚需要的,不是又多了一个能挖出金子的幸运儿。它需要的是能让这一切——”
他指了指窗外那片轰鸣的钢铁丛林,“持续运转、并不断壮大的力量。你的蓝图很漂亮,但只有放在我这块最坚实、最庞大的画板上,才能成为传世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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