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说一,净业寺看着简陋,斋饭倒是不错。
陈谨礼还算规矩,进了佛门,便也没有为了口腹之欲再去吃肉喝酒。
但金刀卫们可不讲究这些,斋饭寡淡不合胃口,索性点了篝火,烤上些肉干下酒。
只是不曾想,那小沙弥悟流,竟是见了肉食,当即脸色一变,冲出屋外便大吐特吐。
吓得陈谨礼赶忙追出去查看。
“小师父可还好?怪我等冒昧了。”
“无……无碍,与施主无关……”
悟流一脸惨白,一边抹着嘴角,一边连连摆手。
“师父不避讳这些,几位施主是客,只要不扰了佛祖清净,一切自便即可。”
“是小僧……见不得肉食。”
“不知为何?”
陈谨礼不免有些好奇。
要说佛门弟子戒除酒肉荤腥,也不至于看一眼就吐成这样。
这可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显然,悟流对肉食,有着某种极为严重的心理阴影。
大概,和止罪大师口中的“心病”有关。
“此事……说来话长了。”
悟流吸了吸鼻子,贴墙靠坐下来,“施主愿听?不嫌小僧矫情?”
陈谨礼点了点头,也跟着盘坐下来:“若小师父一吐为快,能解心中苦闷,在下自然愿听。”
“看来施主,就是师父口中所说的‘心善’之人了。”
悟流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脸色稍微缓和了几分。
陈谨礼并未接话。
自己心善么?好像说不上,得分人。
有的人值得。
有的人,只配雷霆手段。
只是此刻瞧见悟流的模样,他难免想起前世的自己。
那时候在外人眼里,他是心性平和,静中自乐,相当耐得住寂寞。
唯有他自己清楚,那并非是什么心性,只是单纯的自闭。
害怕交流,害怕沟通,害怕和人面对面。
要是没有老教授多年悉心关照,再三开导,恐怕自己非得憋出毛病不可。
那时,他从老教授身上学到了一件事。
要敢于表达,也要善于倾听。
人不会被尿憋死,却会被憋在心里的事压垮。
解开某个人心结最好的办法,不是为他做这样那样的事,安静的倾听就好。
听他大倒苦水,听他喋喋不休。
听他把心中的苦闷尽数宣泄出来,苦闷自会被分走一半。
曾经老教授是这样对他的。
此刻,他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
见陈谨礼丝毫没有嫌弃,悟流才算是鼓足了勇气开口。
“……小僧原本家住定州,父亲是村里的药农,母亲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
悟流搓着衣角低声道,“那年大旱饥荒,又起兵变,父亲被征去填了军阵,再没回来……母亲带着我一路往南逃。”
陈谨礼听得心惊。
定州一路往南,要到这怀月山的地界,得有近三千里!
依着悟流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来算,举国大荒之年,大约是在十三年前。
他还记得当年,父亲曾为了筹粮赈灾,变卖了许多祖产。
难以想象,当年孤儿寡母要如何跨越这三千里路!
“逃到怀月山时,我们很久没吃过东西了。我烧得糊涂,只记得母亲掰开我的嘴,喂我吃了些……肉。”
他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肉……又咸又腥……可母亲说吃了才能活命……”
陈谨礼注意到小僧鞋尖已磨出破洞,十指关节泛着青白。
“后来呢?”
“后来……母亲背着我找到净业寺。”
悟流抬头望向经阁飞檐。
“师父说,当时我母亲跪在庙门前,浑身是血却死死护着怀里还剩半口气的我。”
“她求师父收留我,说完就咽了气。师父给她收尸时发现……”
悟流的声音猛地哽咽起来。
“她两条胳膊和大腿上……全是……刀割的窟窿……有些伤口还粘着碎布条……”
远处传来木鱼声,伴着止罪大师低沉的诵经。
陈谨礼只觉心跳接连漏了好几拍。
“师父说,伤口边缘……参差不齐,是活生生地……撕下来的。”
悟流双手抱住脑袋,浑身颤抖不止。
“我总做同一个梦……梦里母亲把割下来的肉在石头上烤……烤焦的肉味,和我当年吐出来的……一模一样……”
夜风卷着香灰掠过庭院,悟流的眼泪砸在青砖上,摔得粉碎。
“那些肉……那些肉是……”
陈谨礼按住他颤抖的肩头:“令堂在天之灵,定是盼着你好好活着。”
“可我怎么配!”
悟流突然崩溃般捶打自己胸口,“我每夜都听见母亲在哭……说疼……说冷……”
正殿传来“咚”的闷响,似有重物落地。
“师父不许我自伤,说这是业障。”
他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下狰狞的烫疤,“十二岁那年我偷刀割腕,师父就用香炉烙醒我……”
陈谨礼忽然嗅到淡淡的血气,悟流不知何时,抓破了自己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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