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6的培训教室从未如此拥挤。
临时加装的金属折叠椅塞满了所有空隙,椅腿与冰冷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刮擦声。
空气循环系统不堪重负地呻吟,混合着两百多人呼出的浊重气息。
人们肩并着肩,膝盖抵着前排的椅背,连通道都成了站席。
新晋的技术员们攥着电子记录板,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着作训服的年轻军官们挺直腰背,目光灼灼地锁住前方那片小小的讲台。
安德烈站在最后,背靠着合金墙壁,能清晰感受到身后人群脉搏般的热度与无声的期待。
瓦莲京娜坐在第一排边缘,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膝头。
她看着那道通向讲台侧后方的门,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时空的入口。
门无声滑开。白色的长发首先流淌进来,接着是那身标志性的黑色作战服。
白狐步入教室,步伐依旧精准无声,却少了几分往昔那种非人的迅捷。
她走上讲台,没有携带数据板,没有启动全息投影仪,甚至没有看一眼控制台。
她只是站在那里,钴蓝色的眼眸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像平静的湖面掠过飞鸟的倒影。
室内瞬间陷入绝对的死寂,连呼吸都似乎被冻结,只有通风管道深处传来沉闷的低鸣。
她伸手,从讲台一角拿起半截白色粉笔。
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顿挫感,仿佛精密机械在模仿人类的笨拙。
粉笔尖端落在光洁的金属书写板上,发出“嚓”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她开始画线。
没有借助尺规,手臂稳定地移动,线条带着旧时代军官特有的、刚劲有力的笔锋。
一条代表莫斯科外围防线的曲折粗线,几个代表关键高地的三角符号,代表河流的几道波浪,以及无数代表德军装甲矛头的、带着压迫感的黑色箭头。
冰雪覆盖的战场,泥泞挣扎的道路,钢铁怪兽的轰鸣,就在这简陋的线条与符号中,在粉笔灰簌簌落下的微尘里,缓缓浮现于D6的地底。
“1941年11月16日”
她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如同在描述一项例行维护,却又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清晰。
“气温,零下三十七摄氏度”
每一个音节都稳稳地落在死寂的空气里。
“西伯利亚来的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刀子。地面冻得比钢铁还硬。”
她手中的粉笔在一个代表316师防御区域的圆圈旁点了点,“我们在这里。‘我们’——第316步兵师,潘菲洛夫师的战士们。”
“我们”这个词,第一次从她口中如此自然地流淌出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无数听者的心湖里激起无声的涟漪。瓦莲京娜屏住了呼吸。
“德军的坦克集群。”粉笔敲了敲那些黑色箭头,“在雪雾里像移动的山丘。炮火犁过阵地,冻土和血肉一起翻卷起来。”
她的描述没有任何煽情的修饰,只是冰冷的陈述,却让那彻骨的严寒、硝烟的呛人、大地在炮击下的震颤,无比真实地压在每个听众的肩头。
“无线电天线在第三次炮击中彻底成了碎片。” 粉笔在代表师部的圆圈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命令断了。后方的声音消失了。我们被隔绝在风暴中心。”
她微微停顿,粉笔移到防线后方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侦察兵伊万,冻伤了脚,爬回来的。他看见侧翼的森林边缘,有德军步兵在集结,试图绕开正面火力。”
她的手指在森林符号旁画了一个小圈。
“没有命令下达的时间。中尉瓦西里,”粉笔在防线上一个点轻轻一叩,“他身边只剩半个班。他看了看我。带着那五个人,抱着集束手榴弹和仅剩的燃烧瓶,消失在雪雾里,扑向那片林子。”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钴蓝色的眼眸凝视着画板上那个小小的点,仿佛穿透金属,看到了那个消失在风雪中的年轻身影。
“他们拖住了敌人二十分钟。足够我们调整火力,堵住那个缺口。”
“调整火力?”一个前排的技术员下意识地低语,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没有通讯,如何指挥?
白狐仿佛听见了这无声的疑问。
“靠眼睛,靠耳朵,靠对战场每一次细微震颤的感觉。”
她的指尖划过防线,“靠信任。”她的目光似乎掠过了人群,又似乎只是投向画板深处。
“传令兵克谢尼娅,一个基辅来的姑娘,在炮火覆盖的间隙奔跑。把命令,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送到每一个还能战斗的排长、班长手里。她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弹坑,哪里是死亡的通道。她信任我们能守住,我们信任她能送达。”
粉笔在几个关键节点间画出了几条虚弱的连接线,那是用生命和默契织成的通讯网络。
“绝望吗?”她忽然反问,声音依旧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当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当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当坦克的履带碾碎最后的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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