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的豫西大地,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透不过气来。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光秃秃的、如同老人枯骨般嶙峋的山峦。寒风呜咽着掠过荒芜的田野,卷起尘土和枯草,打在脸上如同刀割。
官道两旁,随处可见被剥光了树皮的苍白树干,狰狞地指向天空。废弃的村庄十室九空,残垣断壁间,偶尔有野狗的身影一闪而过,它们眼睛泛着绿光,体型却异常肥硕。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路边那些姿态各异的尸骸,有的蜷缩如婴孩,有的伸展如奔跑,早已冻得硬邦邦,成了乌鸦和野狗的盛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而腐朽的死亡气息。这是一片被彻底榨干了生机的土地,绝望是这里唯一的基调。
就在左良玉与郑元勋在南阳为了钱粮来回扯皮、僵持不下之际,西北方向,一股毁灭性的、由无数绝望汇聚而成的洪流,正以燎原之势吞噬一切。李自成的大军,在“迎闯王,不纳粮”这简单却致命的口号和实实在在的粮食诱惑下,规模膨胀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其兵锋所向,河南府的重镇——洛阳已遥遥在望。而挡在洛阳之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宜阳县,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却血腥的洗礼。
此时的宜阳县城,如同被捅破的蚁穴,彻底陷入了失控的、歇斯底里的狂欢与混乱之中!
城墙多处坍塌,焦黑的痕迹诉说着战斗的激烈。城门早已被撞得稀烂,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流正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嘶吼声、哭喊声、狂笑声、砸抢声汇聚成一股震耳欲聋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李自成麾下的老营兵还算有些章法,他们主要控制着衙门、银库、粮仓和军营等核心要地,并警惕地弹压着可能出现的官军残余抵抗,眼神冷漠地看着这场他们亲手点燃的盛宴。
而真正的主角,是那些被饥饿和苦难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的流民和饥民!他们像一股股失去控制的泥石流,冲垮了所有的秩序、伦理和枷锁,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绿光,只剩下最原始的掠夺和生存本能。
“砸!砸开它!里面有粮食!”
“闯王有令!开仓放粮!打死那些狗大户!”
“抢啊!谁抢到就是谁的!”
疯狂的呐喊声在每一条街道回荡。昔日高门大户的朱漆大门被粗壮的树干甚至血肉之躯撞开,精美的照壁被推倒,庭院里名贵的花木被践踏成泥。饥民们涌入其中,见东西就抢,粮食、布匹、铜钱、金银首饰、甚至锅碗瓢盆……一切有用的、没用的,都被疯狂地争夺。
在一个被攻破的周姓乡绅府邸前,景象尤为惨烈。曾经气派的门楼塌了半边,石狮子被推倒,上面沾满了污秽和血迹。院子里,几十个饥民正围着一个巨大的粮囤疯狂抢夺。粮囤被砸开好几个大口子,白花花的大米、黄澄澄的小麦、还有各种豆子如同瀑布般倾泻出来,流淌得到处都是。
空气里弥漫着粮食的粉尘、血腥味、汗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气息。人们挤作一团,互相推搡、撕打、咒骂,只为多抓一把粮食。
一个老汉颤巍巍地捧起一把麦子,老泪纵横,直接塞进嘴里干嚼,噎得直翻白眼也不肯吐出。一个妇人头发散乱,眼神涣散,拼命地将粮食往自己破旧的衣襟里塞,塞得鼓鼓囊囊,甚至从缝隙里漏出来也浑然不觉,嘴里反复念叨着:“娃有饭吃了…娃有饭吃了…” 可她身边,根本没有孩子的身影。
角落里,两个汉子为了半袋面粉扭打在一起,如同疯狗般互相撕咬,脸上都挂了彩,却谁也不肯松手。旁边有人冷漠地看着,有人则趁机多捞几把。
在这疯狂的人潮中,赵石头像一具被本能驱动的行尸走肉。他来自宜阳以西三十里的赵家沟,今年刚满二十,但长期的饥饿和风霜让他看上去像是四十岁。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身上裹着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的破布烂絮,裸露的皮肤上满是冻疮和污垢。
他家里原本有五口人:爹、娘、一个十四岁的妹妹、一个八岁的弟弟和他。去年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今年开春,好不容易有点盼头,又飞来遮天蔽日的蝗虫,把地里最后一点青苗都啃得精光。
可官府的税吏和衙役比蝗虫还狠。家里最后那点留着做种的粮食都被抢走了。爹气不过,去找衙役理论,被当场打断了几根肋骨,像扔死狗一样丢回来,没熬过三天就咽了气。娘哭瞎了眼睛,没多久也郁郁而终,临死前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空瘪的谷壳。
为了活命,他带着妹妹和弟弟加入了逃荒的人流。一路上,挖草根,剥树皮,吃那种吃了肚子胀得像鼓一样的观音土……弟弟年纪小,肠胃弱,吃了观音土后肚子胀得透明,痛苦地哀嚎了几天,最后死在一个冰冷的雨夜,他连埋弟弟的力气都没有。
妹妹为了让他活命,偷偷把自己卖给了一个路过的人牙子,换了半袋麸皮。他找到妹妹时,只看到她被拖走时回头那绝望的一瞥,和地上留下的几个模糊脚印。那半袋麸皮,他吃了三天,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刀子,混合着血和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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