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的初秋,天空是那种洗过的青瓷色。汉水与长江交汇处,水汽氤氲,给这座刚刚易主的城池蒙上一层朦胧的生机。
殷梨亭照例只带着十余名亲卫,与黛琦丝并肩走在尚未完全修复的城墙上。他偏爱这种毫无预警的巡视——不通知地方官吏,不走安排好的路线,就像现在这样,突然从城西的军营拐进一片正在开垦的荒地。
“你看那边。”殷梨亭停下脚步,指着城墙下。
黛琦丝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数百名衣衫褴褛的流民正在荒废已久的田地上耕作。他们当中有些人还穿着元兵遗弃的皮甲,只是摘去了标志性的翎羽;更多的人则是普通的布衣,裤腿高高卷起,踩在初秋微凉的泥水里。
“那些是上个月从黄州逃难来的。”殷梨亭的声音很平静,“李贤统计过,武昌周边三个月内涌入了近两万流民。杨文从襄阳调来的第一批粮种,十天前才到。”
黛琦丝注意到一个细节:每二三十名耕作者中,就有一两名头缠红巾的士兵。他们并非监工,而是同样卷着袖子,或是教授农具使用方法,或是帮着搬运石块清理田地。
“你让他们也下地?”她有些惊讶。
“农时不可误。”殷梨亭继续向前走,脚步踏在修补过的城砖上,发出沉稳的声响,“红巾军不只是打仗的军队。王化一的水师士卒要学操舟,李虎的步卒要学筑城,如今农忙,自然也要下地。况且——”
他侧过头,晨光恰好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这些兵卒大多也是农家子弟,让他们与流民一同耕作,流民能学耕作之法,士卒能记根本之心。两相便宜。”
黛琦丝不禁多看了他一眼。这种细致入微的治理思路,与她所熟悉的明教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光明顶上的教众更擅长煽动、组织、突击,而殷梨亭却在做一件看似更慢、却更根基深远的事:重建秩序。
他们下了城墙,走进城内一片正在修缮的街巷。锤击声、锯木声、号子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与石灰的气味。几十名红巾军士兵与当地招募的工匠混在一处,有的在架设房梁,有的在涂抹墙面。一个看似工头的老者正对一名年轻士兵比划着:
“榫头要这样斜着入,对,慢些……哎,这就对了!”
那士兵满头大汗,却咧着嘴笑,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两排白牙。
殷梨亭驻足看了一会儿,并未上前打扰,只是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黛琦丝注意到这个细节——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满意,而非作态。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焦土。”殷梨亭轻声说,“元军撤离时放了一把火。”
“修复得很快。”黛琦丝由衷道。
“快是因为人心齐。”殷梨亭转身,目光投向长江方向。江面上帆影点点,隐约可见吃水颇深的货船正缓缓靠向新修的码头,“杨文办事稳妥,从襄阳经汉水南下的物资从未间断。木材、石料、铁器、粮草……水陆并进,武昌才能有今日气象。”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三名传令兵翻身下马,见到殷梨亭在此,先是一愣,随即单膝跪地:“元帅!江夏县急报,第三批移民已安置完毕,新垦田地计两千四百亩!”
“知道了。”殷梨亭接过文书快速浏览,转头对黛琦丝笑道,“李贤的手笔。他将襄阳周边过于密集的农户分批南迁,每户分田、借种、免税一年。如此,襄阳不至于人满为患,武昌也有了稳定农产。”
黛琦丝忽然明白过来:殷梨亭带她走的这条看似随意的路线,其实每一步都在展示这个新生政权的运转肌理。农耕、筑城、移民、运输——环环相扣,犹如一套精密的器械,在他手中缓缓启动,发出沉稳有力的初鸣。
二人信步登上龟山。此处视野开阔,可俯瞰大半个武昌城与浩荡长江。秋风拂面,带来江水的湿润气息与城中烟火味。
“如此休整一二载,积蓄足够钱粮,编练水陆精锐。”殷梨亭远眺东方,目光似乎已越过千里平野,落在那个被称为“应天”的古老城池上,“待时机成熟,便可挥师顺流东下,直取金陵旧地。届时,长江天险尽在掌中,进可图谋中原,退可保江南半壁。”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笃定。
黛琦丝沉默片刻。风吹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伸手拢了拢,终于开口:“如今南方义军蜂起,多为明教教众所倡。江州陈武、濠州林海平、台州方国珍……若我们能以明教为纽带,联合诸路豪杰,数十万大军并力北伐,或许不必等上一二载,便可直捣大都,毕其功于一役。”
这是她思考已久的方案,也是光明顶上许多教众的期盼。速战速决,光复河山,正是明教“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教义体现。
殷梨亭没有立即反驳。他双手扶在城墙垛口上,指尖轻轻敲打着斑驳的石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这是黛琦丝熟悉的小动作,每当他深入思考时便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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