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谷的空气,是一种复杂的香。它不只是清冽的草木气息,更混杂着百年药根沉睡的土腥味,石上苔藓的湿冷,以及远处瀑布溅起的水雾。这味道,像一剂被岁月精心熬制的汤药,初闻清苦,细品却有回甘。
林清婉跪坐在蒲团上,身前的母亲,已非血肉之躯。那是一道由毕生修为与一缕残魂凝聚而成的光影,边缘正被无形的时光之风吹拂、撕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下一瞬便会彻底消散。
“清婉,”母亲的声音,不再是记忆中温柔的叮咛,而是带着一种空灵的、仿佛来自青铜古钟深处的回响,“你背负的,比我当年更重。但你的路,也比我的更宽。”
这句认可,没有丝毫的欣喜,只有沉甸甸的悲悯。林清婉的眼眶瞬间灼热,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股咸涩的冲动压回心底。她知道,此刻的任何一滴泪,都可能成为压垮这道残魂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将一切和盘托出,从玄光阁那虚无缥缈的“生机”,到镇邪司由星辰轨迹构成的“星轨”,再到那近乎于逆天改命的复活之法。她甚至剖开了自己内心的阴暗角落——那份为了救母,不惜与天下为敌的决绝。
母亲静静地听着,光影没有一丝波动,仿佛一尊入定的玉像。许久,她才幽幽一叹,那叹息里,藏着一段被尘封的王朝秘史。
“傻孩子,”她轻声道,“你以为,娘的病,只是病吗?”
林清婉猛地一震。
“我们林家,世代为医,亦世代为‘守’。我们守护的,是这大靖王朝的龙脉气运。而娘的衰败,与这王朝的气运衰竭,是同步的。”母亲的目光穿透了林清婉,仿佛看到了金銮殿上那摇摇欲坠的龙椅,“太上皇穷兵黩武,国库空虚,北境防线早已是外强中干。新皇虽有心改革,却根基不稳,猜忌成性。朝堂之上,是两股势力的死斗;朝堂之外,是藩王们饿狼般的窥伺。这天下,早已是一具病入膏肓的躯体。”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凛冽的寒意:“你若强行救我,便是从这具躯体中抽走最后一丝元气。届时,王朝崩塌,生灵涂炭,你救的,不过是一具枯骨,却要背上万世的骂名。这,便是我们林家祖先留下的诅咒——医者仁心,却也可能成为天下覆灭的引子。”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林清婉的脑海中炸开。
她一直以为,这是她与命运的博弈。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与这个国家的命运,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医道本源,境界提升。
这个念头,不再是简单的顿悟,而是一种血淋淋的觉悟。她的心,曾是一方小小的药田,只种着救母这味名为“独活”的药材。如今,这片药田被强行撕裂、扩展,她看到了田埂之外,是尸横遍野的战场,是饿殍千里的荒原,是权贵们酒池肉林外,百姓们绝望的眼神。
个人的恩怨是“症”,朝堂的腐朽是“病”,藩王的野心是“疽”,而百姓的苦难,是这具病体上最痛苦的呻吟。
“我……明白了,娘。”林清婉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淬火重生后的坚硬,“您不是我的心魔,您是我的‘药引’。是您让我看清了,真正的病根在哪里。”
光影中的母亲,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那笑容如最后一抹晚霞,绚烂而短暂,随即,整个光影化作漫天飞舞的、细碎的光点,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只留下一句缥缈的余音,如同历史的回声:“去吧,我的女儿……去医治这个天下……”
林清婉闭上眼,任由那些光点落在她的肩上、发间,冰凉,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萧绝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他没有说话,只是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披在她身上,将她单薄的身子裹紧。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像一座山,为她挡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寒风。
“我想闭关。”林清婉睁开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再无半分迷茫。
“我陪你。”萧绝的回答,永远只有这三个字,却比任何誓言都更让她心安。
他们走进了神医谷最核心的“药王洞”。这里,是历代谷主坐化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的不是草木香,而是一种近乎于“无”的纯粹灵气。四周的石壁上,生长着无数会发光的药草,它们的根须如金色的脉络,深入岩石,仿佛在与整座山脉的心跳一同搏动。
两人盘膝对坐,十指相扣。这一次的融合,是一场灵魂深处的问诊。
林清婉的医道之力如烈火,探入萧绝的经脉。她“看”到的,不再是简单的暗伤。她看到了他少年时在边关留下的箭创,伤口深处还残留着北境风沙的粗粝;她看到了他为了稳固权力,亲手斩杀叛将时,溅上心头的血腥气,那股戾气已在他心脉中凝结成一块小小的“瘀血”;她甚至看到了他家族的宿命,每一代镇国侯,都像一颗被推上棋盘的棋子,身不由己,满身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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