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那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并非简单的门响,而是世界被骤然劈开的裂响。余音在狭长的混凝土通道里震颤,像垂死巨兽的喘息,撞击着秦云龙的耳膜和心脏。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冰冷的金属边框硌在皮肤上,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镜片在惨白顶灯的照射下流转着无机质的寒光,精准地将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切割、折射,化作几块支离破碎、闪烁着晦暗星芒的不规则几何图形。他怀抱那叠粗糙、散发着廉价染料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灰蓝色囚服,步履平稳地走过长廊。两侧监舍的铁栅栏后,阴影蠕动,口哨声、怪笑声、指关节敲击铁条的“哒哒”声如同无数把淬了毒的锋利小刀,在凝滞污浊的空气里肆意切割,划出无数看不见却刺痛的细密伤口。
“哟——!新点心,还是块儿精肉!”一个沙哑破锣般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窥探。
秦云龙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颈部的肌肉绷紧又放松。三天前法庭的景象瞬间压来:妻子刀语诺坐在旁听席第一排,攥着那份宣判他六年刑期的判决书,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如同绝望的地图上骤然决堤、蜿蜒奔突的河流。六年。足以让一个曾在金融战场上翻云覆雨、指尖敲击键盘如弹奏命运交响曲的操盘手,指纹在冰冷的金属按键上磨平、褪色,最终化为苍白的、无人识别的印记。
七号监舍的门被狱警粗暴地拉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经年累月淤积的霉味、汗臭、劣质烟草以及某种更深层、更原始的、带着铁锈和腥臊的生存气息混合而成的毒瘴。六个形态各异的男人如同栖息在阴暗巢穴中的兽类,或倚或躺或蹲踞在各自的铺位上。头顶一根滋滋作响的日光灯管,投下惨白、毫无生气的网格状光影,将每个人切割囚禁在各自的小方块里。秦云龙的视线如同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掠过每一张或麻木、或凶戾、或带着玩味探究的脸,最后精准地定格在墙角那个闪烁着微弱红点的监控摄像头上——那一点猩红,像一颗凝固的、永不干涸的冰冷血珠,冷漠地注视着牢笼里的一切。
“眼镜,”一个坐在靠门下铺、脸上横亘着一条狰狞刀疤的男人率先开口。他咧开嘴笑时,缺了半颗的门牙形成一个令人不适的黑洞,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打磨骨头。“新来的,你睡这儿。”他随意地踢了踢自己脚边狭窄的床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配意味。“道上都传开了,说您进来前,在澳门那金碧辉煌的场子里,玩得一手好刀,割起韭菜来,那叫一个快准狠,片叶不沾身?”
话音未落,一股带着霉味的尘雾“噗”地从秦云龙刚被指定的下铺棉被上腾起。紧接着,上铺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一本厚得惊人的《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精准地摔在他脚边,书页在冲击下哗啦散开,无数张夹在书页间的演算稿纸如受惊的白色蝴蝶般纷纷扬扬飘落。墨迹未干的复杂公式、矩阵、积分符号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肆意蔓延、纠缠,宛如某种来自异界的、蕴含着神秘力量的符咒,与这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深夜的禁闭室,是绝对黑暗与死寂的坟墓。没有窗户,没有一丝光线,只有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灵魂的浓稠黑暗和渗入骨髓的阴冷湿气。秦云龙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墙角,背脊紧贴着粗糙刺人的墙面。舌尖抵住齿缝间刚刚结痂的伤口,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和力量感。
三小时前的情景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当刀疤脸“黑熊”带着狞笑,故意将肮脏的洗脚水泼向他那本摊开的《概率论》时,时间仿佛瞬间凝滞。秦云龙没有咆哮,没有挥拳。他只是平静地摘下那副金丝眼镜,小心翼翼地折叠好镜腿,放入囚服口袋。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欺近黑熊,动作快得只有残影。他并非赤手空拳——那支一直被他珍藏在囚服内袋的万宝龙钢笔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冰冷的金属笔尖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而稳定地抵在了黑熊颈部剧烈搏动的颈动脉上。整个监舍的空气被瞬间抽空,死一般的寂静中,唯有他拇指推动笔帽时发出的那一声清脆、冰冷、带着金属质感的“咔哒”声——那声音,在囚徒们听来,无异于枪械保险栓被滑开的致命宣告。恐惧像冰水,瞬间浇熄了所有蠢蠢欲动的恶意。
此刻,他无视指尖因过度用力而留下的淤青和擦伤带来的钝痛,用那根沾着灰尘和血痂的手指,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艰难地勾画着。一个复杂的公式——凯利公式(Kelly Criterion),用于计算在拥有正期望值的赌局中,如何分配最优的下注比例以最大化长期资本增长。希腊字母 Θ(Theta,代表时间衰减)被画得有些扭曲变形,指尖的淤青仿佛渗进了公式本身,让那个Θ看起来像一个肿胀、丑陋的伤口。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公式的推导时,铁门上那个狭小的窥视孔突然被从外面打开,一道微弱得如同幻觉的光束刺破黑暗,直直地打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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