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条老街,据说能追溯到前清。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亮,两旁是挤挤挨挨的木结构老屋,黑瓦白墙,多数已斑驳不堪。街尾最偏僻处,有一家铺子,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只在褪色的木门楣上,用墨笔写着两个瘦骨伶仃的字:“寿材”。
铺子的主人是个老裁缝,我们都叫他陈师傅。他太老了,老到没人记得清他的具体年岁,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刻刀一道道划出来的,深不见底。他总是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布衣,沉默地坐在铺子最里间,就着那扇永远蒙尘的小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佝偻着背,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寿衣。
街坊邻居对他,是七分敬,三分畏。敬的是他的手艺,那是真正的老手艺,针脚细密匀称,做出来的寿衣贴身又挺括,据说能让亡者走得体面安详。畏的,则是他铺子里那股子终年不散的、混合着樟木、草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以及关于他的一些若有若无的传闻。有人说他眼睛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有人说他做的寿衣,能“定”住某些东西。
我那时刚上高中,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对这些怪力乱神嗤之以鼻。只觉得那铺子阴森,陈师傅古怪,每次路过都加快脚步,从不往里多看一眼。
变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夏夜。我奶奶,那个总是笑眯眯、给我做最好吃的糖三角的老人,在睡梦中平静地走了。算是喜丧,但家里依旧被巨大的悲伤笼罩。
操办后事,自然少不了寿衣。母亲红着眼眶,犹豫再三,还是带着我,第一次踏进了陈师傅的“寿材”铺。
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却也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铺子里光线极暗,两侧的木架上层层叠叠放着各色布料,多是深蓝、藏青、褐色,只有少数几匹暗红色的缎子,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空气里那股复杂的味道更浓了。
陈师傅就坐在角落的矮凳上,背对着我们,正对着一件未完工的藏青色寿衣缝着什么。听到门响,他缓缓停下动作,却没有立刻回头。
母亲说明了来意,声音哽咽。陈师傅这才慢腾腾地转过身,他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像是两潭古井,毫无波澜地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我身上,停顿了那么一瞬。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穿透力,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尺寸。”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母亲连忙报上奶奶生前的大致身高体型。陈师傅听完,摇了摇头,指了指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子。母亲会意,走过去打开,里面是一卷陈旧的皮尺。
“得量。”陈师傅说,目光再次转向我,“让她去。”
我愣住了。母亲也有些犹豫:“陈师傅,这……孩子还小,而且我婆婆她已经……”
“让她去。”陈师傅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量准了,下面的人才走得安稳。”
母亲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荒谬的感觉攫住了我,但看着母亲憔悴的脸,我咬了咬牙,接过了那卷冰凉而柔韧的皮尺。
奶奶的遗体已经安置在了堂屋的灵床上,盖着白布。房间里弥漫着香烛的味道。我颤抖着手,揭开白布一角,露出奶奶安详却毫无生气的脸。强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我按照陈师傅之前简略的指示,开始测量。
肩宽、袖长、腰围、裤长……皮尺接触到的皮肤是冰冷而僵硬的,每一次测量都让我头皮发麻。当我最后测量脚踝到头顶的“通天尺”时,我的手抖得厉害,皮尺几次差点滑落。
终于量完,我几乎是逃回了寿材铺,将记着尺寸的纸条递给陈师傅。他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那双古井般的眼睛似乎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状。他没说话,只是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匹深紫色的绸缎料子,那颜色暗沉得像是凝固的血。
“明天傍晚来取。”他说完,便不再看我们,重新坐回矮凳上,拿起针线,沉浸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第二天傍晚,我和母亲再次来到铺子。那件深紫色的寿衣已经完工,平整地铺在案板上。不得不说,陈师傅的手艺确实精湛,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版型也极其妥帖,只是那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总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母亲付了钱,小心地接过包裹好的寿衣。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陈师傅忽然又开口了,依旧是对着我:“穿的时候,留意袖口和领口,一定要服帖。若有不妥……立刻告诉我。”
他的语气很平淡,我却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给奶奶穿寿衣是在入殓前。由几位胆大的长辈操办,我和其他小辈只能在门外等候。里面传来细微的声响,一切都还算顺利。直到里面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接着是母亲有些慌乱的声音:“这袖子……是不是短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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