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世代做纸扎,但有个禁忌:绝不给人扎「阴宅」。
那天,城里回来的表哥甩下一沓钱:「给我爹扎个四合院,要气派。」
我爷哆嗦着拒绝,当夜就没了气息,手里攥着半张烧毁的房契。
表哥强行开工,我被迫帮忙。
宅子完工那晚,院里忽然响起喧闹人声。
透过窗纸,我看见满院纸人正给表哥的爹贺寿。
寿星坐在主位,缓缓扭头对我笑:「孙儿,就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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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叫“纸马店”,名字直白,营生也直白。从村头到村尾,十户里有七户吃的是扎纸饭。扎牛马,扎轿子,扎金山银山,扎童男童女,凡是阳间人觉得先人在那头缺的,我们都能用竹篾、彩纸、糨糊给糊弄出来,一把火烧过去,算是尽了心意。活儿糙的,扎个大概形状;手艺精的,比如我爷,能扎出眉眼鲜活、衣裳褶皱都透着真的“精细人儿”,价钱自然也不一样。
但这行当里,有些东西是碰不得的。别的村或许有些乱七八糟的忌讳,我们纸马店就一条,祖祖辈辈传下来,刻在骨血里的铁律:绝不给人扎“阴宅”。
不是指烧给死人的普通纸房子。那种单间瓦房、二层小楼,甚至带个小院的,常扎。忌讳的“阴宅”,特指那种仿着活人宅院格局,有堂屋、厢房、厨房、茅厕,甚至假山池塘、回廊影壁的“大宅院”。尤其是,如果主家要求,得照着阳间某处实有的宅子,一模一样地缩了扎出来,那就更是滔天的禁忌。
我小时候问过爷爷,为啥不能扎?爷爷当时正给一个纸人点睛,闻言手一抖,那朱砂笔差点戳歪。他瞪我一眼,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严厉和……一丝恐惧。“小孩子别瞎问!记住就行!扎了阴宅,那是给孤魂野鬼‘立户’,是给自己家招‘房客’!请神容易送神难,送不走的,就得拿活人气儿去填!”
这话说得我后背发凉,再不敢多问。只看着爷爷每次遇到有主家试探着问能不能扎个“像样点”、“齐全点”的院子时,总是把那张布满皱纹、常年沾着各色彩纸屑和糨糊的脸绷得铁紧,头摇得像拨浪鼓,任凭对方加多少钱,说多少好话,绝不通融。村里其他几家扎纸铺,也是如此。这成了纸马店心照不宣的规矩。
我爹死得早,我算是爷爷一手带大,也学了这扎纸的手艺。爷爷总说,手艺是其次,规矩是根。根烂了,手艺越好,死得越快。
我以为这规矩会像村口那棵老槐树一样,一直杵在那儿,直到我爷,我,甚至我的后代,都在这规矩底下安安稳稳地扎纸、吃饭、活下去。
直到我表哥李宏斌从城里回来。
宏斌表哥是我大姑的儿子,早些年读书好,去了省城,据说混得不错,西装革履,开着小车,是我们村头一份的体面人。他很少回来,这次回来,是因为他爹,我大姑夫,三天前脑溢血,没救过来。
丧事办得阔气,流水席摆了三天,请了道士和尚念经,烧的纸扎堆成了小山。爷爷带着我也去帮忙,扎了不少东西,但都是常规的,爷爷亲自把关。
丧事最后一天下午,宾客散尽,只剩下满院狼藉和盘旋不去的香烛味。宏斌表哥把我爷叫到还没撤去的灵堂边上,从腋下夹着的真皮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没说话,直接塞进我爷爷手里。
爷爷捏了捏,厚度让他枯瘦的手背青筋跳了一下。他没打开,抬眼看向表哥。
表哥穿着黑西装,没打领带,脸上有些疲惫,但眼神里有一种城里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干脆。“三爷爷,”他开口,声音有点沙哑,“老爷子辛苦一辈子,在城里跟我挤小楼房,没享过福。现在走了,我得让他住得舒坦点。”
爷爷心里大概明白了,脸色开始发沉。
“您手艺是村里最好的。”表哥继续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展开,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建筑平面图,线条工整,标着尺寸。“这是我按老家的宅基地,请人设计的四合院图纸。青砖灰瓦,前后两进,带东西厢房,一个小天井。照着这个,给我爹扎一个。要气派,要周全,屋里该有的桌椅床柜,院里该有的花草鱼缸,一样不能少。纸人就不要了,清净。”
他说得平淡,像是在订购一件普通的家具。
爷爷的手开始抖,不是年老的那种颤,而是某种极力压抑的恐惧和愤怒导致的抖动。他把那个厚厚的信封按回表哥怀里,干瘦的胸膛起伏着,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宏斌,这钱,你拿回去。这宅子,我不能扎。”
表哥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会被拒绝,尤其是这么直接的拒绝。他眉头皱起来:“三爷爷,价钱好说。这信封里是五万,先当定金。不够,您开口。”
“不是钱的事!”爷爷的声音陡然提高,在空荡的灵堂里带着回音,有些凄厉,“祖宗传下的规矩,阴宅不能扎!尤其是这种仿阳宅的!你这是……这是给你爹招祸!也是给咱家招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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