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南安,萧家祠堂。
咸湿的海风裹挟着渔港特有的腥腐气息,从敞开的祠堂大门灌入,吹得长明灯的火苗摇曳不定,在青砖地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青烟从祖宗牌位前的线香袅袅升起,盘旋缠绕着梁柱间那块饱经沧桑的“孝悌传家”乌木匾额,仿佛先人的魂灵在无声凝视。
萧启明跪在冰冷的蒲团上,脊梁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双手合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深深叩首,额头重重抵在蒲团边缘粗糙的草梗上。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萧启明,今番冒死渡海,只为寻回失散多年的父亲,全我母子天伦之念!望祖宗英灵庇佑,使我不畏黑水凶险,得偿所愿!若得平安归来,定当重塑金身,永续香火!”少年的声音在空旷肃穆的祠堂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每一次叩首,他瘦削的脊骨都清晰地凸起,如同嶙峋的山脊。供桌上,三枚刚刚掷落的铜钱静静地躺在那里——两枚阴面朝上,一枚阳面朝上。凶中藏吉,吉中带险。这卦象像冰冷的针,扎在他心头。
母亲林秀娘枯瘦的手,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和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按在儿子紧绷的肩头。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蜡黄憔悴,眼窝深陷,里面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虑与不舍。“明儿……”她刚唤了一声,声音便哽住了。目光无意间扫过供桌中央的紫铜香炉,瞳孔骤然收缩。
“明儿你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恐的尖利。
香炉里,三炷原本燃得平稳的长香,就在这无风无浪的祠堂内,毫无征兆地从中齐齐折断!燃烧的香头跌落香灰中,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随即熄灭。而断裂的上半截香杆,竟诡异地没有立刻倒下,而是斜斜插在香灰里,袅袅的烟气瞬间变得紊乱扭曲。那簌簌洒落的香灰,不再均匀铺散,而是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在青砖地上蜿蜒爬行,迅速勾勒出一道狰狞扭曲、首尾难辨的蛇形印记!
那灰蛇印记活灵活现,鳞片纹路隐现,蛇口大张,仿佛正对着跪地的萧启明无声嘶吼。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祠堂内的温度似乎骤降了几分。
萧启明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地上那诡异的灰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凶兆!而且是极其凶险的预兆!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悸动。
“阿娘……”他喉头滚动,声音干涩,“这是祖宗示警,但……孩儿心意已决!阿爹在黑水沟那边生死不明,儿子岂能坐视?此去龙潭虎穴,也定要将阿爹寻回!”
林秀娘看着儿子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里有孝心,有执拗,更有一种年轻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孤勇。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的劝阻和担忧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她颤抖着手,从贴身的旧布包里摸出一个用红布层层包裹的小小护身符,塞进儿子同样冰冷的手心。符纸上,朱砂绘制的符文已有些褪色模糊。
“带上这个……是阿娘在朝天宫替你求的……千万……千万要小心……”
暮色四合,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地笼罩在泉州湾偷渡的小码头上。海浪拍打着朽木桩,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回响。咸腥的海风变得更加猛烈,带着刺骨的寒意。
“福昌号”偷渡船,在昏暗的天光下如同一头蛰伏的黑色巨兽,轮廓模糊,随着波浪不安地起伏。船体老旧,木板缝隙里渗出深色的油污和盐渍,散发着一股混合了鱼腥、汗臭和朽木的复杂气味。船老大陈海生赤膊站在狭窄的船头,古铜色的肌肤在暮色中泛着油光,更显精悍。他胸膛上刺着一幅青黑色的妈祖令旗刺青,旗面在海风中仿佛猎猎欲动。腰间悬挂的一串用黑曜石精心磨制的鲨鱼牙齿,随着船身的晃动,相互撞击,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在寂静的码头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码头上影影绰绰聚集的人群,压低声音,那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摩擦:“都听好了!今夜子时开洋,丑时过沟!手脚麻利点,别弄出声响!误了时辰,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们!”他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波涛翻涌、颜色已开始变得深沉的远方海面,瞳孔深处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忌惮。“黑水老爷最近胃口大得很,上个月,三条船,连人带牲口,骨头渣子都没漂回来一根!不想喂鱼的,就给老子打起十二分精神!”
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低低的啜泣和恐惧的吞咽声此起彼伏。二十多个准备渡海的偷渡客,男女老少皆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写满了对未知命运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们拖家带口,背着简陋得可怜的包袱,在陈海生手下几个同样面目凶狠的船工催促下,像受惊的羊群,一个接一个,摸索着踏上湿滑跳板,钻进“福昌号”那如同巨兽咽喉般黑洞洞的船舱入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