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兰头城的夏日总是溽热难当,光绪元年的这个午后尤甚。粘稠的热浪裹挟着海风的咸腥,沉甸甸地压在整个村落之上。往常这时辰,正是田间最忙碌的光景,如今却是一片死寂。连狗都不吠了,缩在窝里发出不安的呜咽。唯有知了还在拼死嘶叫,声音尖锐得刺人耳膜,仿佛在为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呐喊助威。
陈文德踩着脚下干裂的土路,只觉得那股子不对劲的气息愈发浓重。他是头城镇上新来的塾师,福州人,半年前才抵此教书谋生。但这几日,学塾里的孩童一日少过一日,今日竟是一个都没来。空荡荡的学堂里,只剩他一人对着泛黄的《千字文》,窗外过分的寂静让他心头莫名发毛。
他决定去学生阿土的家里问问。
越往村郊福德坑的方向走,那股异样的氛围就越发凝实。路旁的稻田长势正好,绿油油一片,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僵直,稻叶在无风的空气中纹丝不动。几处农舍门窗紧闭,像是提前入了夜。陈文德瞥见一处屋檐下挂着崭新的符箓,朱砂画就的咒文在烈日下红得刺眼。更远处,一缕青烟从林边袅袅升起,带着浓重的香火气味,却并非来自任何一座他知道的庙宇。
他认得那是阿土的家。低矮的土埆厝,屋顶的茅草看起来新补过。门虚掩着,陈文德唤了两声,无人应答。他推开门,一股混杂着草药和闷浊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在角落的祖宗牌位前摇曳。
“是陈先生么?”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内室传来。阿土的母亲林婶蹒跚着走出,她眼窝深陷,面色蜡黄,像是几日未曾安眠。她手上紧攥着一串发黑的念珠。
“林婶,阿土好几日没来学堂了,可是身子不适?”陈文德问。
林婶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朝内室瞥去。布帘后,隐约可见一个小身影蜷卧在榻上。“他…他受了点风寒,躺几日就好。”她的声音干涩,透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陈文德正欲细问,屋内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那声音听起来竟不似孩童,嘶哑得如同老妪。林婶脸色骤变,几乎是推着陈文德往外走。“先生请回吧!阿土需要静养,过几日…过几日就好了!”
被半请半赶地送出门,陈文德心中的疑虑更深了。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仿佛那不是一个家,而是一座试图封锁某种恐惧的囚笼。
回程的路上,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原本炽烈的太阳不知何时被层层叠叠的灰云吞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风起了,吹得路旁的竹林沙沙作响,那声音不再是以往的清凉,反而带着一种窃窃私语的阴森。
途径村口的大榕树,树下平日是老人聚集闲谈之处,此刻却只有一人——卖豆花的李老伯正佝偻着腰收拾担子,神色仓促。
“李伯,今日这么早收摊?”陈文德上前搭话。
李老伯抬头见是他,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是陈先生啊…唉,这天色不好,早点回去稳妥。”他手脚不停,将碗勺弄得叮当响,眼神却不时瞟向福德坑那片深绿的山林方向。
“我方才去看了学生阿土,他病得有些奇怪…”陈文德试探着问,“村里近日似乎不太平?”
李老伯的动作顿住了。他警惕地四下张望,压低了声音:“先生是外地人,不知道…有些事,还是少打听为好。天黑莫乱走,尤其…莫靠近山边那片林子。”他指了指远处郁郁葱葱的山麓,“特别是废弃的将军庙那头。”
“将军庙?”陈文德依稀记得听人提过,那头原本有座小庙,祭祀不知名的阵亡将士,早已香火断绝,荒芜多年。
“是啊,”李老伯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那地方…不干净。最近尤其厉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有人说…看见东西了。”
“看见什么?”
“影子…不像人也不像兽的影子,窜得飞快。”老伯咽了口唾沫,“还有声音…晚上,凄凄惨惨的,像猫叫春,又像娃儿哭,听得人头皮发麻!前日里,邻村张家的媳妇傍晚砍柴回来晚了,经过那附近,吓得魂都没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说胡话哩!”他顿了顿,像是后悔说了太多,匆忙挑起担子,“总之先生听劝,早早回镇上吧,莫管闲事。这世道…唉!”
李老伯匆匆离去,留下陈文德独自站在愈发阴冷的风中。他望向那片山林,墨绿色的轮廓在低垂的乌云下显得压抑而阴森,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就在此时,一阵风猛地刮过,带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动物皮毛的腥臊,又混合着腐土的恶臭。
风中似乎还夹杂着别的声音。细细的,尖尖的。
陈文德凝神细听。
是猫叫。
又不是寻常的猫叫。那声音起伏不定,时而像是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时而又变成某种扭曲的、近乎讥笑的嘶鸣,曳着长长的尾音,钻入耳膜,搔刮着神经。声音的来源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来自那片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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