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河示范带的春天,来得有些迟。岸边的柳树才抽出稀稀拉拉的嫩芽,河水依旧带着冬日的清冽。新成立的“光河生态经济带管理办公室”已经全面接管了日常运营,崭新的指示牌、统一的制服、标准化的服务流程,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专业高效。陈小鱼的名字,依然挂在办公室的专家顾问名单上,但那份调令之后,再没有人主动向他征询过意见。他的办公点,从河岸边那个能听见水声的小屋,搬到了管理办公室大楼里一个僻静的、堆满旧资料的角落隔间。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街道,再也看不到那片熟悉的河水。
他开始了一种近乎“半退休”的生活。每天准时上下班,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归档或历史资料整理,参加一些形式大于内容的会议,听着年轻同事们热烈讨论着“品牌价值”、“流量变现”、“商业合作”,他大多时候只是沉默。那份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甚至不惜以命相搏的守护责任,似乎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温柔而坚定地剥离。
但他并没有真正闲下来。下班后,或是周末,他换下制服,穿上那身洗得发旧的夹克,像一个普通的市民,重新回到光河岸边。只是,他不再以“顾问”的身份巡视,而是像一个真正的钓者,或是一个沉默的观察者。
他避开了游人如织的示范带核心区,更多地流连于上游尚未完全开发的野岸,或是下游靠近入江口、相对荒僻的滩涂。他随身带着的不再是监测仪器,而是一副轻便的钓竿,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相机和那个老旧的望远镜。钓鱼,成了他重新接近这条河、感知其细微变化的借口和掩护。
他发现,离开了官方身份的束缚,他的观察反而更加自由和敏锐。他可以长时间静坐在某处河湾,不被日程和汇报打扰,真正用心去感受水流的速度、水色的微妙变化、水鸟的动向,以及岸边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几天下来,他确实发现了一些被日常管理忽略的异常。
在示范带上游一处被芦苇丛遮掩的河汊,他注意到水面漂浮着一些不自然的、细小的白色泡沫,带着淡淡的、类似洗涤剂的甜腥气,并非鱼类活动或水草腐败产生的自然泡沫。他用小瓶取了水样。
在下游一片正在平整、据说要建设“滨水休闲广场”的工地边缘,他发现临时排水沟排入河中的水,在特定时段会呈现短暂的乳白色浑浊,与工地方声称的“沉淀后达标排放”明显不符。他记录了时间点和天气情况。
更让他心生警惕的是,通过望远镜,他几次观察到有非渔政的、标识模糊的小型快艇,在深夜或凌晨时分,出现在下游远离航道的江心区域,短暂停留后迅速离开,行迹鬼祟。这些,都不是常规的航运或渔业作业。
他将这些零碎的发现,仔细记录在笔记本上,附上时间、地点和照片。他没有立即向管理办公室报告。他知道,在目前“一切向好”的主旋律下,这些细微的、未经严格证实的“杂音”,很可能被轻易地归为“偶然现象”或“过度敏感”,甚至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他想起了那位神秘的老者,想起了“水退”的隐喻。当官方的监测网络可能因各种原因变得迟钝或选择性失明时,也许正是需要像他这样的“暗流独钓者”,用最原始的方式,去垂钓那些被主流视野忽略的真相。
一个周末的清晨,他再次来到下游那片工地附近的滩涂。这里乱石堆积,杂草丛生,远离步道,平时很少有人来。他选择了一处背风的位置,摆开钓具,更像是在等待和观察。
不久,一辆印着“清源水产”字样的厢式货车,颠簸着开到工地边缘停下。车上下来两个穿着胶皮裤的男人,从车上搬下几个沉重的塑料筐,筐里似乎装着活鱼。他们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抬着筐,走向河边一个隐蔽的排水口附近。
陈小鱼心中一动,调整望远镜焦距,仔细观察。只见那两人并没有放流鱼苗,而是将筐里的鱼——看起来像是些普通的鲫鱼、鲤鱼——分批倒入水中一个用网围起来的临时区域。那些鱼入水后,显得有些呆滞,活动迟缓。
“清源水产”……陈小鱼记得,这是一家最近在本地媒体上宣传颇多的企业,主打“生态养殖”、“净化水质”,还参与过官方组织的几次公益放流活动。但眼前这一幕,显然不是正常的放流。这些鱼的状态不对,而且选择在工地排水口附近投放,目的可疑。
他悄悄用长焦镜头拍下了整个过程和车牌号。他没有惊动对方,继续假装钓鱼,直到那辆货车离开。
回到家,他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清源水产”的信息。公司成立时间不长,但发展迅速,承接了不少市政和水环境相关的项目。其宣传资料中,特别强调其拥有一种“独家研发的微生物净水技术”,能快速改善水质。陈小鱼凭借经验,对这种听起来过于神奇的“特效”技术本能地持怀疑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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