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蒙蒙亮，县令的指令便迅速传遍全城，并艰难地传递至城外黑压压的流民聚集区。
城门外，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连绵起伏。
几名衙役硬着头皮，敲着锣，在高处声嘶力竭地宣读县衙“以工代赈”的新政。
流民中起初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和质疑。
“骗人的！肯定是骗我们去干苦力！”
“修城防？是不是想让我们去当炮灰？！”
人群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李老汉，却拉扯了一下旁边沉默的年轻后生栓子：
“栓子，你听听……挖井？修渠？这像是要长久打算的样子啊……”
栓子闷声道：“李伯，官府的话能信吗？”
旁边抱着婴儿的憔悴妇人王嫂怯生生开口：“……要是真的，娃儿是不是就能喝上口稠粥了？”
最终，对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第一批胆大或饿极的人，将信疑地被编成一队，朝着一段需要疏通的灌溉渠走去。
当他们绕过土坡，看到吱呀转动的水车将清冽河水“搬”上岸，看到渠水滋润下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秧苗时，所有流民都惊呆了！
“老天爷……那是啥玩意儿？”
“水……水自己上来了？！”
领队衙役见状，腰杆挺直了些，大声解释着水车的妙用。
希望的光芒第一次在这些绝望的眼中点燃。
李老汉老泪纵横，栓子握紧了拳头，王嫂轻轻拍着孩子：“娃儿，有救了……”
消息飞快传回，越来越多的流民开始主动要求编入工队。
沈宁玉被裴琰点名带在了身边。
她坐在一张小书案后，面前堆满了各工队报到的人数登记册、每日粮食消耗预估表等。
她依旧运用着表格和阿拉伯数字，高效地整理汇总数据，将混乱的信息变得井井有条。
裴琰、顾知舟和韩少陵时常聚在此处商议。
裴琰总揽全局，决策判断，语气冷峻。
但每当需要具体数据时，他的目光总会下意识地转向角落那个纤细的身影。
“沈书吏，西线挖渠队今日增员几何？需增拨多少口粮？”
裴琰目光落在手中的地图上，头也未抬地问道。
沈宁玉立刻停下手中的笔，略一思索便清晰回应：
“回大人，西线今日新增壮劳力一百二十七人，按每日基本口粮算，需额外调拨粮三百一十六斤。
另，该处工具损耗亦超均值三成，需同步补充铁锹二十把，箩筐三十担。”
裴琰这才抬眼看她，见她执笔的手指纤细却稳当，眼神专注地看着她面前那本写满“天书”的册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随即对县丞道：“按此数，即刻调拨。”
有时沈宁玉需将汇总好的数据呈送给裴琰过目。
她走到他那宽大的书案前，将纸张递上。
裴琰接过时，指尖偶尔会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的。
两人皆是一顿，随即迅速若无其事地分开。
一次，沈宁玉熬夜整理数据，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
裴琰目光扫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次日，裴七便“恰好”将一杯浓茶放在了她的案头，低声道：
“大人吩咐，提神。”
沈宁玉微怔，低声道谢，心中泛起一丝微澜。
【这上司……还挺体恤下属？】
顾知舟将这一切细微互动尽收眼底，摇着折扇，笑得像只狐狸。
一次议事后，他故意慢走一步，凑到裴琰身边，压低声音道：
“子瑜近日越发知冷知热了，竟连下属一盏茶水的小事都惦记。
只是不知这份体贴，是冲着沈书吏的‘才’，还是冲着沈姑娘的‘人’呢？”
裴琰面不改色，耳根却微微发热，冷声道：
“顾先生慎言。沈书吏年纪虽小，于算学、统筹却有异才，乃县衙当前亟需。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自然需保其精力充沛。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哦？君子之腹？”
顾知舟挑眉，笑得更意味深长了，
“是极是极，裴大人自然是爱才惜才，一片公心。是在下想岔了，想岔了。”
说罢，笑着踱步离开，留下裴琰面色微僵。
而韩少陵则对沈宁玉本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不像裴琰和顾知舟那般含蓄，常常大大咧咧地直接凑到沈宁玉的书案前，好奇地看她写写画画。
“嘿！小书吏，你这画的都是什么鬼画符？弯弯曲曲的，怎么裴子瑜一看就懂？还能算出那么多东西？”
他指着表格和阿拉伯数字，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与困惑。
沈宁玉只得简单解释：
“回少将军，只是一些便于计数的符号和格式罢了，并无奇特之处。”
“奇特！怎么不奇特！”
韩少陵抱臂看着她，眼神亮晶晶的，充满探究，
“我听说了，那水车的主意最早也是你从杂书上看到的？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他那种直白的好奇和毫不吝啬的惊叹，让沈宁玉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垂下眼睑：
“少将军过誉了，下官愧不敢当。皆是机缘巧合，拾人牙慧。”
“我看不是巧合。”
韩少陵摸着下巴，打量着她，
“裴子瑜这人眼光毒得很，他能把你这么个小姑娘放在身边委以重任，肯定是你有真本事。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甚至会半开玩笑地对裴琰说：
“裴兄，你这小书吏真是个宝贝。等这边事毕，借我带回去帮我管管军需粮草如何？保证比你这儿吃得开！”
裴琰闻言，面色不变，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少陵说笑了。沈书吏乃我县衙属员，自有其职分。军中人才济济，何须觊觎我这一小吏。”
语气虽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粮食消耗极快，幸而去年的丰收使得官仓充实。
裴琰以此与韩少陵交易，换取军方更深协防，并委托其采购新粮。
局势在繁忙紧张中初步稳定。
沈宁玉每日埋首案牍，周旋于心思深沉的县令、慧黠调侃的先生和直爽好奇的少将军之间，感觉比应对流民账册还要耗费心神。
她只盼着一切尽快步入正轨，回到悠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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