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多宝放下手中书卷,目光温和地落在瓶子上,又抬起眼看了看自己这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他并未立刻去审视器物,反而问道:“说说看,何处不明?”
林青微微躬身,指着瓶身一处釉面:“师父您看,此瓶釉色,乍看是典型的影青,但细察之下,其青中隐有灰意,釉面光泽似比官窑器物少了几分‘宝光’,多了几分温润内敛。然其胎骨却又异常坚密洁白,叩之金声玉振,绝非寻常民窑所能有。此为一惑。”他的手指移向那道修复的冲口,“其二,弟子清理冲口内里旧痕时,发现其断面并非新伤,内里沉积的旧沁色极深,且断口边缘隐隐有极其细微的、多次施釉的堆叠痕迹,手法极为隐蔽老道。这……似与官窑常见的单层施釉工艺有异。”
他顿了顿,眉头微锁,显出思索的痕迹:“最要紧的是第三点——其款识,‘嘉佑年制’四字,笔力雄浑,结体端方,刀锋转折处却偶见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生涩,少了官窑御款那种一气呵成的绝对自信。可其规制、位置,又分明是官窑样式。”林青抬起头,眼中充满求知的困惑,“三者相悖,弟子实在难以定论。小满师弟也说,这瓶看着像官窑的骨,披着民窑的皮,款识却像个……像个临摹的秀才字?”
旁边的石小满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接口道:“对对对,师父!就是这种感觉!别扭!像……像大户人家的小姐穿了丫鬟的衣裳,可那衣裳料子又比小姐自己穿的还好!古怪得很!”他抓耳挠腮,努力想表达清楚那种矛盾感。
臻多宝听着两个弟子的陈述,脸上那温和的笑意如同湖面涟漪,一圈圈漾开,越来越深。他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许,那是一种看到璞玉经过精心雕琢终于绽放出温润光辉的欣慰。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伸出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拈起案上一柄小巧精致的放大镜,却没有递给弟子,也没有自己使用,只是将其轻轻放在瓶边。
“青儿,小满,”臻多宝的声音带着春风般的暖意,目光在两人脸上缓缓扫过,“你们眼力已足,心思亦细。所察三点,皆切中要害。”他微微一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引导和绝对的信任,“此瓶之惑,根子不在其釉色、胎骨或款识本身,而在于它生于何时、何地、何人之手。嘉佑年间,朝廷官窑烧造规制森严,然……临近岁贡之时,偶有窑火不济,或贡品数目临时短缺,当如何?”
林青的双眼骤然睁大,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海中的迷雾,脱口而出:“师父是说……‘官搭民烧’?!”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正是!”臻多宝含笑颔首,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官窑督造之匠,亲入民窑顶尖炉口,取官窑之泥料、釉方,甚至亲掌火候,借用民窑窑炉与匠人劳力,烧制贡瓷!此瓶——”他指着那只双耳瓶,“釉色灰意,乃民窑窑温、气氛细微差异所致;胎骨坚白,正是官窑泥料无疑;那款识笔力间的一丝迟滞生涩,非是临摹不精,而是民窑写款工匠骤然书写官家御款,心中敬畏惶恐,落笔难免拘谨所致!至于那冲口内里的多次施釉痕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青,“必是当年官匠为求万全,暗中加固的秘法!此物,非是赝品,实乃‘官搭民烧’之珍罕实证!其历史之曲折,比寻常官窑更添一层沧桑意趣!”
林青和石小满如同醍醐灌顶,呆立当场,四只眼睛紧紧盯着那只双耳瓶,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它的灵魂。瓶身上每一道釉色的流转,每一处胎骨的纹理,甚至那款识笔画间微不可查的颤抖,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语言,诉说着数百年前窑火熊熊中那段鲜为人知的秘辛。方才的种种矛盾与疑惑,瞬间被这“官搭民烧”四字贯穿,豁然开朗,化作一股炽热的气流在他们胸中激荡。
臻多宝看着弟子们眼中闪烁的明悟光芒,脸上的笑容愈发舒展。他伸出手,却不是去拿那放大镜,而是轻轻拍了拍林青托着瓶底的手背,那动作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这瓶子的身世,你们已然看透。它背后的故事,也由你们亲手接续。”他收回手,端起桌上温热的紫砂壶,从容地啜饮了一口清茶,语气云淡风轻,“青河镇东街那间新铺面,收拾得差不多了吧?过几日,你二人便带着这瓶子,还有前些日子修复妥当的几件东西,去那里支应着。‘多宝阁’的分号,是时候亮出招牌了。寻常的鉴定、小修,你们尽可放手去做。若有实在拿捏不准的……”他微微一顿,眼中笑意更深,“也不必急着回来问我。多想想‘物何以成’,‘人何以用’,答案往往就在其中。”
林青捧着双耳瓶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开分号?独立支应?师父竟如此放心?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狂喜与沉甸甸责任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平素的沉稳。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深深低下头,将怀中的瓶子抱得更紧,仿佛那不是一件瓷器,而是师门传承的千斤重担和无上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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