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再次浸透了汴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皇城司那间深藏地下的隐秘石室,仿佛是与世隔绝的孤岛,唯有数盏巨大的牛油灯,持续不断地燃烧着,将稳定而明亮的光晕投射在冰冷的青石墙壁上,也将桌案前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摇曳不定。
先前用于验毒的各类精巧器皿已被暂时移至一旁的副案,此刻占据石室中央那张宽大黑檀木桌案的,是一幅被两人极其小心、缓缓展开的织物。随着卷轴的滚动,一片色泽古旧却依然难掩其瑰丽华彩的织锦,逐渐呈现在灯火之下。
这便是传说中的《璇玑图》。
它并非寻常书卷或画轴,而是一幅纵横各二十九字、共八百四十一字组成的巨大五彩织锦。锦缎的底色历经岁月,已泛出一种沉静的象牙黄,但上面用青、赤、黄、玄(黑)、白五色丝线,以极其繁复的技艺织就的文字,却依旧清晰可辨,色彩分明,仿佛将一片浓缩的星云或迷离的梦境,凝固在了这方寸之间。文字排列成一个严整得令人窒息的方阵,初看之下,只觉得眼前一片密密麻麻、色彩斑斓的字海,字形虽个个秀美端庄,带着晋唐古韵,却完全无法捕捉其意旨,仿佛陷入了一座由最华美辞藻构筑的、毫无路径的迷宫,又像面对着一团散发着古老幽香的、华丽而令人困惑的迷雾。
赵泓凝目注视了半晌,只觉得那些色彩各异的文字仿佛在眼前旋转、跳跃,带来一阵阵眩晕之感。他自幼习武,后来进入皇城司,虽也通晓文墨,能处理公文案牍,但于诗词歌赋一道,尤其是这等近乎文字游戏的奇物,并非专精,更遑论理解其背后所蕴含的极致智慧与情感。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将困惑与探寻的目光投向身旁的臻多宝。
臻多宝的神色,此刻却带着一种赵泓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肃穆、欣赏乃至一丝近乎虔诚的专注。他并未立刻言语,而是先用目光细细抚过锦图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检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良久,他才伸出修长而稳定的手指,虚点着锦缎上那些色彩斑斓的文字,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幽谷中流淌的清泉,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开始娓娓道来,仿佛在向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介绍另一位更加久远、更加传奇的知己:
“此图,赵虞候,其来历非凡。世人多传,乃前秦安南将军窦滔之妻,才女苏蕙苏若兰,因夫君获罪被流放至流沙之地,思之念之,痛彻心扉,遂‘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宣,莹心耀目’,寄予窦滔,以明心迹,感天动地,终使夫婿回心转意。此说流传最广,然其真伪,已难详考。亦有考据言,或与魏晋南北朝时某些玄学图谶、道家符箓有关联。但无论如何,”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锦缎边缘,感受着那细腻而略带沧桑的质感,“其本身所展现出的文学与智慧之极致,已足以令其光耀千古。”
他微微停顿,让赵泓消化这开篇之语,然后指尖缓缓划过锦缎上纵横交错的文字方阵,开始了真正的讲解:“此图表面看,是这八百四十一个字组成的严整方阵,实则内藏无穷玄机,其读法之千变万化,远超常人想象,绝非仅止于横读、竖读这般基础的线性阅读。”
“首先,是最为人所知的‘纵横回读’。”臻多宝的手指在锦图上平稳地横向移动,又纵向勾勒,“可自第一行起始,从左至右顺读,可得一首五言或七言诗,往往抒发幽怨思念之情。若自最后一行起始,从右至左倒读,则又是一首意境迥异、甚至情感转折之诗。不仅如此,自上而下逐列阅读,或自下而上逆序阅读,亦皆可成章,且文意通畅,合乎韵律。此乃《璇玑图》最为基础的读法,已显其构思之巧。”
赵泓微微颔首,仅此一项,已需耗费巨大心力,非大智慧者不能为。
“然而,这仅仅是入门罢了。”臻多宝的语调略微升高,带着一丝引导探索者的兴奋,“其次,是更为精妙的‘环旋读’。”他的指尖不再直线移动,而是开始以锦图上某个特定的字为中心,如“心”字,或“璇”字,亦或是“始”字,做顺时针或逆时针的旋转,划出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圆形轨迹,“以此法阅读,环绕中心字,逐层向外或向内,可得数首、十数首乃至数十首韵律不同、意境变幻、或缠绵悱恻、或豁达开朗的诗篇。仿佛这些文字并非静止,而是环绕着某个情感或命运的核心,在不断地旋转、运行,周流不息,生生不已。”
赵泓眼中已不仅仅是惊异,更带上了一丝震撼。他仿佛看到那些静止的文字,在臻多宝的指尖下被赋予了生命,开始围绕着无形的轴心缓缓转动,吟唱出不同的歌谣。
“更有甚者,”臻多宝的讲解愈发深入,他的手指在锦图上快速而精准地点划,勾勒出各种复杂的几何形状,“还有‘分段读’、‘交叉读’、‘退一字读’、‘进一字读’、‘叠字读’、‘蛇形读’等诸多匪夷所思的法门。”他一边说,一边举例,“譬如,可将全图视为多个嵌套的方阵、菱形、或十字形,分别截取阅读,可得一组组相互关联又独立成章的诗。或如跳格般,隔一字、二字、甚至三字进行跳跃式阅读,又能衍生出全新的诗意。再或者,将某些相邻或特定的字眼进行叠加、组合,形成新的词汇或意象。甚至,有学者提出,可以图中某些关键节点字为坐标,进行类似占星卜卦般的推演,据说能窥见天机命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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