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的指尖在放大镜下顿住时,窗棂外的雨丝正斜斜切过晨光。翡翠扣躺在铺着麂皮的紫檀木盘里,鸽血红珐琅勾勒的缠枝纹在边缘处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像被指甲轻轻掐过的月牙痕——这痕迹在昨日的匆忙里被忽略了,此刻却在他眼里生了根。
“沈先生,这扣……”管家老李的声音带着迟疑。他伺候顾家三代人,比谁都清楚这枚翡翠珐琅扣的分量。它是顾老爷子年轻时给夫人做的定情物,后来传给了独女顾曼青,如今本该系在顾家女婿沈砚之的西装上。可昨夜顾曼青的寿宴散后,这枚扣竟孤零零落在了后花园的栀子花丛里。
沈砚之没抬头,镊子夹着软布轻轻擦拭扣面。翡翠的阳绿色泽里裹着细碎的冰纹,那是岁月浸出来的温润,可珐琅彩剥落处露出的银胎却泛着冷光。“珐琅修补过。”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你看这缠枝纹的衔接处,颜色深了半分,胎体有二次焊接的痕迹。”
老李凑近了些,老花镜滑到鼻尖:“不可能啊,这扣从来没离过顾家的匣子……”话音未落,走廊里传来皮鞋叩地的声响,顾曼青的侄子顾承宇穿着一身熨帖的白衬衫,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手里捏着个珐琅烟盒。
“姑父还在研究这破扣子?”顾承宇倚着门框笑,烟盒在指间转了个圈,“昨儿宴会上三姑夫喝醉了,非说这扣是他当年送的,被姑姑怼得脸红脖子粗,您忘啦?”
沈砚之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你三姑夫周明远,懂珐琅?”
顾承宇愣了下,随即摆手:“他一个开船运公司的,懂什么?估计是喝多了胡诌。不过话说回来,这扣上的珐琅确实怪,我那烟盒是前清的老物件,珐琅面是亮得发脆,这扣倒像是……”他忽然住了口,烟盒“啪”地合上,“姑父,您问这个做什么?”
沈砚之没接话,只是将翡翠扣放进丝绒盒里。他记得昨夜宴会上,顾曼青挽着他的手臂敬酒时,西装领口的扣子还好好的。后来他去偏厅接了个越洋电话,回来时见周明远正拉着顾曼青的手腕,两人不知在争什么,顾曼青的脸色白得像宣纸。
“昨夜你三姑夫离开时,手里拿了什么?”沈砚之忽然问老李。
老李想了想:“好像……攥着个小锦袋?当时他喝得站不稳,是司机扶着走的。”
丝绒盒被轻轻合上,发出一声闷响。沈砚之站起身,西装下摆扫过木盘,带起的风里仿佛飘着栀子花香——昨夜他在花丛里捡到扣子时,闻到的就是这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松香,像是从修补珐琅的焊锡里渗出来的。
城南的“珐琅张”藏在巷尾的老四合院里,门楣上的匾额漆皮剥落,露出底下“光绪年制”的阴刻小字。沈砚之推开木门时,正撞见张老爷子用镊子夹着一枚银胎蝴蝶,火钳在炭炉里夹出通红的烙铁,滋啦一声,融化的珐琅彩在胎体上晕开一片孔雀蓝。
“沈先生稀客啊。”张老爷子没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又是哪个大人物的玩意儿要修?”他认得沈砚之,三年前这人送来过一只珐琅座钟,说是顾家老太太的陪嫁,钟面上的西洋仕女脸被磕掉了半块,最后是他用三个月时间一点点补全的。
沈砚之将丝绒盒推过去:“不是修,是想请教您,这扣上的珐琅修补手法,您见过吗?”
张老爷子放下火钳,戴上双层放大镜,指尖在扣面轻轻摩挲。半晌,他忽然嗤笑一声:“这活儿糙得很。看见没?银胎接口没处理干净,珐琅彩里掺了松香,是想让颜色更亮,可经不起碰。”他顿了顿,镊子指向那道裂痕,“补这扣的人,用的是南方的‘点翠’手法改的珐琅,胎体里还裹了点翠剩下的翠羽碎渣——这是糊弄外行人呢。”
“南方?”沈砚之眉峰微蹙。周明远的船运公司主要跑江浙航线,去年在苏州盘下过一个旧窑厂。
“要么是苏杭一带的匠人,要么……”张老爷子忽然停住,从抽屉里翻出个泛黄的本子,“三年前你送来的那座钟,底座内侧有个‘周’字款,跟这扣上修补的银胎焊点,手法一模一样。”
沈砚之的指尖猛地收紧。那座钟是顾曼青的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去年顾曼青整理旧物时发现底座松动,才让他送来修补。当时他只当是普通工匠的落款,没放在心上。
“这手法是‘周派’的独门手艺,”张老爷子翻开本子,里面夹着张黑白照片,穿长衫的年轻人正给珐琅胎上彩,“创始人周敬之,四十年代在苏州开窑子,后来听说去了香港。他儿子周明远,小时候跟着他学过几年……”
门外忽然传来自行车铃响,顾承宇气喘吁吁地闯进来,手里举着个锦袋:“姑父!三姑夫今早派人送来这个,说是在他车里找到的!”
锦袋打开的瞬间,一股松香混着栀子花香飘出来。里面躺着半片珐琅残片,缠枝纹的断口正好能和翡翠扣对上,残片背面刻着个极小的“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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