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国,磐石城。
作为乾元国南方城镇,一直是抵挡烈风国的重城。
南城的城门在沉重的暮色中缓缓开启,吞没了这支从死亡线上挣扎归来的残兵。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边关呛人的硝烟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而是属于后方重镇的、混杂着尘土、车马喧嚣、以及一种近乎慵懒的富庶气息。这气息像一层油腻的膜,糊在李烬的感官上,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隔阂与不适。将军李振武躺在特制的软轿里,面色灰败,呼吸沉重,军医的断言如同烙印——非数月静养不可。而磐石城中,能匹配将军身份,又能提供绝对安全与奢靡舒适的所在,唯有那座如庞然巨兽般盘踞在城东的乔府。
踏入乔府的那一刻,李烬感觉自己像一头浑身沾满泥泞血污的野狼,被强行拖拽进了传说中的仙宫琼宇。高逾丈许的朱漆大门,镶嵌着碗口大的黄铜铆钉,门楣上雕刻着繁复到令人眼花的祥云瑞兽,在暮色下依旧泛着幽冷的光。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足以倒映出人影的青金石铺就的甬道,每一步踏上去都感觉虚浮,远不如战场上的冻土或炮灰营的烂泥来得踏实。
回廊九曲,廊柱皆是用价比黄金的百年楠木造就,其上彩绘描金,绘着四季花卉、才子佳人、仙人骑鹤,色彩浓丽得近乎俗艳。庭院深深,移步换景,名贵的太湖石堆叠成嶙峋奇崛的假山,引来的活水在石缝间潺潺流淌,汇入清澈见底的池塘,几尾色彩斑斓、价值不菲的锦鲤悠然摆尾。更有两只羽毛洁白如雪、姿态优雅的仙鹤,在特意开辟出的浅滩上闲庭信步,偶尔引颈长鸣,声振林木。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的沉水香、甜腻的果点香、草木的清新以及一种……属于大量仆役精心维护后留下的、近乎无菌的洁净气息。
这一切的极致富贵、精致、安宁,与李烬身上那件洗刷过却依旧残留着暗褐色血渍、边缘磨损的皮甲格格不入,与他甲胄缝隙里渗出的、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和炮灰营阴冷霉味的气息更是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这座金碧辉煌的府邸,在他眼中不啻于一座用黄金、玉石和绸缎精心编织的巨大囚笼,每一处雕琢都透着精心算计的虚伪,每一缕香气都掩盖着令人窒息的压抑。这里是乔家的王国,是那个将他推入地狱的深渊起点。
作为将军亲口提点、有“救帅之功”的亲卫什长,一个在亲卫营中低微却因将军特旨而存在的特殊职位,李烬被安置在乔府外围、靠近马厩和角门的一处偏院营房。这里比炮灰营那散发着恶臭、爬满虱子的窝棚好上千百倍——干燥、整洁,甚至有几张铺着干净稻草和粗布的简易床铺。然而,李烬躺在坚硬的板床上,却感觉比在断刃关的尸堆旁更难以入眠。空气太安静了,没有了呼啸的寒风,没有了垂死的呻吟,没有了皮鞭的尖啸,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被高墙深院过滤得模糊不清的更梆声。这死寂的安宁,反而放大了他骨子里对危险的警觉。
每日轮值,是他最“融入”却又最“隔离”的时刻。他必须脱下那件能给他带来一丝熟悉感的、染血的旧战袄,穿上洗刷得发白、带着补丁却相对整洁的亲卫皮甲,腰悬制式战刀,他那柄浸透了自己和敌人鲜血、被他视作唯一伙伴的沉重铁镐,被面色阴沉的李黑塔以“粗鄙不堪,有碍观瞻,恐惊扰贵人”为由,严令锁入他那个小小的行囊箱底。
他被指派守卫在连接前庭喧嚣与后宅幽深的回廊关键拐角,或是通往那姹紫嫣红花园的精致月洞门旁。
他站得如同标枪,脊背挺直,纹丝不动。仅剩的右眼,瞳孔深处蕴藏着历经生死磨砺出的、鹰隮般的锐利与冰冷,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遍遍扫视着视野内的每一寸空间、每一个移动的身影:捧着食盒低头疾走的丫鬟、提着水桶步履沉稳的粗使仆役、夹着账本匆匆而过的管事、甚至是偶尔经过、衣着华贵的乔家旁支子弟……任何一丝异样的气息、一个可疑的眼神、一个不合时宜的停顿,都会瞬间点燃他神经末梢的警报。乔府的下人们,无论等级高低,远远看到这个如同一块冰冷生铁般杵在阴影里的身影,都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贴着另一侧的廊柱或墙壁,加快脚步绕行。目光交汇时,那眼神中混合着对“粗鄙军汉”根深蒂固的鄙夷,对那道横亘额角、破坏一切和谐感的狰狞蜈蚣疤的厌恶,以及……对那只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血腥与暴戾的独眼,那源自本能的、难以言喻的恐惧。
细碎的议论如同夏日池塘边恼人的蚊蚋,即使他们压低了声音,也清晰地钻入李烬异常敏锐的耳中:
“快走快走…那个独眼煞神在那儿…”
“吓死个人,听前院伺候的小翠说,他看人的眼神,像要把人活剥了…”
“嘘!噤声!莫要招惹!听说在断刃关,他一个人守着一处断崖,杀得烈风狗尸横遍野!是硬生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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