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他嗓子发紧,声音低了下去,“您别动气。”
常守财好不容易顺过气,浑浊的老眼瞪着常松,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你……你如今翅膀硬了……为了个不清不白的女人……敢、敢这么跟我们说话……”
常莹立刻接话,声音放软了,带着哭腔,眼圈说红就红:“小松,姐还不是为你好?怕你吃亏上当!咱家就你一根独苗,爹妈去得早,你伯把你当亲儿子拉扯大,我能不替你操心吗?”
她拿起纸巾按眼角,声音哽咽,“那女人带个半大姑娘,吃你的住你的,将来那丫头嫁人,还得你掏嫁妆,这无底洞……”
“姐!”常松打断她,胸口堵得发慌,“红梅不是那样的人!英子也很懂事!她们没白吃我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红梅也有活干……”
“干活儿?她能干什么?”常莹嘴角撇了撇,很快又压下去,换上忧心忡忡的表情,“小松,你就是太实诚。她们现在当然装得好,等把你钱攥手里了,指不定什么样呢!那英子,今天敢带两个野小子回家,明天就敢……”
“那俩孩子是她同学!”常松猛地提高声音,额角青筋跳了跳,“是我看着长大的!不是野小子!”
病房里霎时静下来。
常莹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脸一阵红一阵白。
常守财呼哧呼哧喘着气,眼神复杂地看着侄子。
大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叹了口气,默默拿起毛巾给老伴擦嘴角。
常松看着大伯花白的头发,看着他那双曾经能扛起百斤粮食、如今却枯瘦颤抖的手,心口那点酸涩猛地漫上来,淹过了愤怒。
他想起小时候,是大伯最疼他;想起每次堂姐偷偷给他塞块糖,大伯总是板着脸说“别惯坏他”,转身却把碗里仅有的几片肉拨到他碗里。
血缘这东西,有时候像根绳子,捆得人喘不过气,可你真要挣脱了,又会觉得冷。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结婚证,仔细拍掉上面的灰,重新揣回兜里。动作很慢,像在给自己时间做决定。
“大伯,”他声音平静下来,带着疲惫,“红梅是我自己认准的人。英子那孩子,命苦,但心眼正。我既然娶了她妈,就会把她当亲闺女待。以后……这话就别再说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常莹,语气淡了些:“姐,你家三个小子负担重,我知道。上次你借的一千块钱,不用还了。就当我这当舅的心意。”
常莹眼睛倏地亮了,嘴上却推拒:“那怎么行?这……”
常松没理她,走到床头柜前,拿起暖水瓶晃了晃:“没水了,我去打点。”他拎起水瓶,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停了一下,没回头,低声说,“我去楼下把这次的住院费结了。”
门轻轻合上。
病房里剩下三个人,一时都没说话。
常莹愣了一会儿,迅速在心里盘算那一千块,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又赶紧压下去,换上一副愁苦面相:“爸,你看小松他……”
“你闭嘴!”常守财突然吼了一声,声音嘶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失望,“你那些心思……别当我老糊涂看不出来!滚……都滚!”
常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父亲吼得下不来台。她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那股积压已久的怨气终于冲破了伪装的堤坝。
“爸!你冲我吼什么?!是!我是惦记小松的钱!我为什么不惦记?!”她的声音尖利得刺耳,眼泪却真的滚了下来,“我家那三个小子快要吃不上饭了!他倒好,给一个外姓丫头买新床新桌子!那得多少钱?!够我家三个孩子吃半年肉了!”
她指着门口,对着常守财哭喊:“你光知道护着你常家的香火!你外孙都快成叫花子了你看不见吗?!小松是你侄儿,我家那三个就不是你亲外孙了?!这心偏到胳肢窝去了!”
大娘吓得赶紧去拉女儿:“莹子!你胡说些啥!快别说了!”
常守财闭上眼,眼角渗出一滴混浊的泪,很快消失在深刻的皱纹里。他挥挥手,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楼下缴费处,收费员整理着收据头也不抬:“三床常守财,预缴一千五。”
常松默默地从内兜掏出一个旧手帕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他仔细数出十五张百元钞,又从零钱里数出几张十块五块,递进窗口。
整个过程他异常沉默,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仿佛交出去的不仅仅是钱,是一部分血肉,换来病房里那片刻虚假的安宁和自己内心艰难的平衡。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缴费单,像捏着自己沉甸甸的人生。
人生的账本从来算不清,一边是恩情的债,一边是情愿的苦。能做的,不过是把牙关咬紧,让腰杆别弯。
英子、周也、王强三人盘腿坐在凉席上,扑克牌散了一地,脸上贴满了白纸条。
王强瓮声瓮气地说:“英子姐,说真的,以后那老巫婆再来,你就大声喊,左右邻居都听得见,看她还要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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