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清晨。
雪后初霁,天色是干净的青灰色。
巷子里偶尔响起零星的鞭炮声,炸裂后的红纸屑散在白雪上,格外醒目。
清冷的空气里,钻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是各家各户锅里飘出的年味。
红梅眼睛还肿着,但眼神里没了昨夜的惊慌,只剩下一种沉静的韧劲。
她系上围裙,开始张罗一大家人的早饭。炉火旺,水壶噗噗响,米粥的香气一点点盖过了昨夜的焦糊味。
张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捏着衣角,那衣角都快被她捻破了。
家没了,像个抽空了芯的枕头,塌在那儿,也塌在她心里。住在别人家,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人垮了,还能扶起来。家垮了,那魂儿就像没了窝的雀,不知道往哪儿落。
英子揉着眼睛出来,看到这阵仗,吓了一跳。“妈……张姨家……”
红梅拉过女儿,压低声音简单说了昨夜火灾的事:“……没事了,人都好好的。张姨刘叔这几天住咱家。英子你这几天听话点,多帮着干活。”
英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妈妈红肿却异常坚定的眼睛,又看看窗外沉默的常叔和佝偻着背的刘叔,心里第一次对“家”和“变故”有了沉甸甸的实感。
变故突如其来,打碎了日常,却也把人挤作一团,冷风钻不进来,人挨着人,反倒比平时更暖和了。
早饭吃得安静。粥碗烫手,咸菜丝嚼在嘴里咯吱响。张姐扒拉两口就放下了,说饱了。
红梅给她夹了个馒头:“张姐,多吃点,今天事多着呢。”张姐勉强笑笑,拿起馒头,掰了一小块,慢慢嚼着,像在完成一项任务。
吃完早饭,红梅开始指挥若定地准备年夜饭。这是规矩,再难,年也得过。
“常松,把那面和上!软硬适中啊!”
“英子,去把韭菜摘了洗了,仔细点,别有沙!”
“刘哥,这肉你来剁,你劲儿足!”
常松嘿嘿笑着,挽起袖子,粗手粗脚地和面,面粉沾了满脸。
老刘嗯了一声,拿起刀,咚咚咚地剁起来,仿佛要把所有憋闷都剁进肉馅里。
张姐坐不住,起身想帮忙洗菜,手刚碰到冷水,红梅就过来把她拉开了:“张姐,你歇着,这点活儿我们弄得过来。”语气不容拒绝。
这份刻意的照顾,像一道透明的墙,又把张姐隔开了。她讪讪地坐回去,看着红梅一家忙碌,自己像个多余的影子。
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好意,比承受苦难更需要勇气。那意味着你要亲手拆掉自己最后的屏障,把狼狈和不堪摊开给人看。
女儿小雅没回来,儿子小峰也没信儿,这个年,对她来说,只剩下去了一半的空洞。
最深的孤独,是置身于热闹之中,却发现自己无处安放。
她看着窗外自家那片黑黢黢的废墟,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像叹息:“……要是小峰和小雅在家就好了……”眼圈瞬间又红了。
红梅和常松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常松赶紧大声接话,试图把气氛拉回来:“嗐!孩子忙学业是好事!咱今天包元宝饺子!馅儿足!来年肯定翻身发财!刘哥,你说是不是!”
老刘没抬头,剁肉的力气更大了些,咚咚声砸在地上。
而此时,百里之外的小沟村,天还没黑,那里的人喜欢下午吃年夜饭。
昏暗的灯泡下,张军家的小方桌上已摆了几样菜:一碗除夕夜必不可少的整条红烧鲤鱼(寓意年年有余),一碗油光光的红烧肉,一盆豆芽豆腐炖锅,还有一小碟花生米。这已是张军母亲能张罗出的最体面的年夜饭了。
穷人家的年味儿,是母亲掐着手指头、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一碗肉、一条鱼,就是她能给出的最隆重的仪式和全部的爱。
奶奶躺在床上,咳嗽声断断续续。妹妹小娟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肉,却懂事地先给奶奶夹了一筷子,又给妈妈和哥哥夹。
张军嚼着母亲省吃俭用做的红烧肉,酱油放得多,齁咸,却压不住他心里头那股又酸又空的滋味。
这肉的味道,和他想象中英子家周也家桌上的,肯定不一样。他们此刻的笑声,一定又响又亮,能穿透厚厚的墙壁吧?他赶紧扒了一大口饭,把这份心思和饭一起咽下去,喉咙堵得生疼。
穷孩子的懂事,是早早学会了把羡慕嚼碎了,混着饭咽进肚子里,绝不叫苦。
他的任务是把家里撑过去,让妈和妹觉得没那么难熬,然后早点回去,好好上学,再多找几份活干。
红梅,张姐,饺子包了一半,盖帘上排满了白胖的元宝。气氛稍微活络了些,但张姐强撑的笑容底下,那份失落像水底的暗礁,清晰可见。
“咚——咚——咚”
“谁啊?”英子蹦跳着去开门。
门一开,外面站着一个满身风尘、脸色冻得发青的年轻男孩,背着个背包,嘴唇干裂,眼神里满是疲惫和焦虑。
“妈……爸……我、我回来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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