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五月一日,劳动节。
服装厂的破铁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几乎全厂的工人都来了。
没人说话,或很少人交谈,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人群,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
汗水顺着人们的额角、脖颈往下淌,浸湿了洗得发白的工装前襟。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烟草味,还有一种无形的、名为恐慌的气味。
红梅挤在人群中间,觉得胸口发闷,像压了块大石头。
她的手紧紧攥着裤缝,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疼。手心里全是湿漉漉、黏唧唧的冷汗。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那声音又重又急,仿佛下一瞬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阳光明晃晃地刺着眼,她有些头晕目眩。
一个厂领导爬上一个用破桌子和几块砖头临时搭起的台子,手里拿着个掉了漆的铁皮喇叭。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通过喇叭放大,变得干涩、刺耳:
“工友们……安静!安静一下!”
台下瞬间静了下来,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台上,带着最后的、微弱的期盼。
“……厂子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不是一天两天了……资不抵债……实在撑不下去了……”领导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一把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每个人的神经,“上级决定……从今天起,厂子正式……破产清算!”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完了!全完了!”一个中年女工当场瘫软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哭声里是彻底的绝望。
“清算?那我们咋办?喝西北风啊?”
“操他妈的!干了半辈子,就这么把我们打发了?”
更多的是一片死寂,死寂底下是恐慌和茫然。
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无措,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饭碗砸了,家怎么办?老人看病,孩子上学,哪一样不要钱?
红梅觉得腿一软,身子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抓住的却是旁边一个平时在车间里不太说话、姓吴的大姐的胳膊。
那大姐的手臂也冰凉,甚至在微微发抖。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惊惧和绝望。
“但是!”
台上的领导提高了音量,试图压下这片混乱,“经过上级领导多方努力、反复协调!市里的丽华服装厂,愿意接收我们一部分熟练工!名额三十个!”
三十个?
这话像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激起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惨烈的争夺!刚才还互相搀扶、同病相怜的工友,眼神立刻变了。
目光交织,充满了审视、算计、戒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几百人抢三十个名额,这是怎样残酷的比率?
考核就在原来的大车间里进行,简单,粗暴,速度极快。
内容就是踩缝纫机,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指定工序,看速度,看针脚平整度。
车间里闷热得像蒸笼,只剩下缝纫机“哒哒哒”的轰鸣声。
红梅坐到熟悉的机器前,手指像是有自己的记忆,触摸到布料和机器的瞬间,就自动飞舞起来。
她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敢想,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不能错!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她也顾不上擦。
她听见旁边有人因为过度紧张,线频频断掉,发出焦躁的咒骂;有人手抖得厉害,针脚歪斜。
结果几乎是当场宣布的。
念到“李红梅”三个字时,红梅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腿肚子直转筋,差点没站稳。
她下意识地看向旁边工位的王丽霞,只见王丽霞那张原本带着期望的脸,瞬间像失去支撑的幕布一样垮塌下去,变得灰败。
周围投来的目光更是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羡慕,有嫉妒,有失落,还有……深深的怨恨。
人群退潮一样涌向厂门口,却堵在了那里,迟迟散不去。
王丽霞和几个平时就爱搬弄是非、绰号“长舌妇”的女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拦住了正要低头往外走的红梅。
“呦!李红梅,可以啊!”
王丽霞双手叉腰,嘴角几乎撇到了耳根子,声音尖利得刺耳,“这考核的刘主任,以前来厂里就爱往你们车间跑,没少给你“单独指导”吧?怪不得呢,这名额拿得这么稳当!”
另一个瘦高个女人立刻阴阳怪气地接上:“就是嘛!人家红梅姐手段高着呢!家里男人开着桑塔纳风光,厂里头还能把领导“伺候”得舒舒服服,上下两张嘴都厉害,咱们这些死干活的老实人,哪比得了啊!”话里的脏水,泼得毫不掩饰。
嫉妒是心里的痔疮,不疼但让你坐不安稳。
血“轰”一下冲上红梅的头顶!她看着眼前这几张因为嫉妒而彻底扭曲的、曾经熟悉的脸庞,她们一起加过无数班,一起在食堂抱怨过饭菜,一起领过微薄工资。
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不是害怕,是极致愤怒和彻骨心寒!人怎么可以坏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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