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零年,一月。寒假第一天。
雪从后半夜就开始下,到了清晨也没停的意思。不是那种张扬的、鹅毛似的雪,是细密的、安静的,一层叠一层,把屋顶、街道、光秃秃的树枝都捂严实了。
世界没了杂色,只剩下一种干净的、泛着青光的白。空气冷冽,吸进肺里带着股清爽的寒意。间或,能闻到不知哪家飘出的、暖烘烘的早饭香气。
“幸福面馆”里却是另一番火热天地。炉火旺,大骨汤在锅里翻滚,白色的水汽混着面香、肉香,在玻璃窗上结成厚厚的雾,把外面的严寒彻底隔绝。
红梅在灶台前忙碌,捞面,浇汤,动作行云流水。常松穿着件黑毛衣,袖子挽到胳膊肘,正把一箱空黄酒瓶搬到角落。
经过红梅身边时,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背把她额角一缕被汗水黏住的头发轻轻拨到耳后。
“头发沾脸上了。”他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
红梅没抬头,嘴角却弯了一下,手底下捞面的动作没停,只轻轻“嗯”了一声。
中年人的柔情,早没了年轻时的轰轰烈烈,只剩下这些细水长流的体贴。
这细微的互动,没逃过正在擦桌子的张姐的眼。
她把抹布往桌上一拍,叉着腰,嗓门亮得能掀翻屋顶:“哎呦喂!我亲爱的弟弟妹妹!你俩也背背人呐!我跟你刘哥这两双老眼睛可还睁着呢!这大白天的,店里还有客人,干啥呢这是?腻腻歪歪的,咱们店里的红枣茶不用放糖了,光看你俩就齁甜齁甜了!”
“哈哈哈哈”
满屋子熟客都善意地哄笑起来。
常松黝黑的脸膛瞬间涨成紫红色,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恨不得把脑袋塞进黄酒箱里。
红梅也闹了个大红脸,嗔怪地瞪了张姐一眼,低头用力搅和着锅里的汤。
老刘正蹲在门口剥蒜,被张姐这一嗓子吼得浑身一激灵,手里的蒜瓣差点掉地上。
他抬起那张被生活刻满沟壑的脸,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几分木然的温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嘴唇动了动,最终啥也没说出来,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更卖力地剥着蒜。
张姐见火候到了,话锋一转,手指头差点戳到老刘的鼻尖,声音带着夸张的哀怨:“唉!人比人气死人呐!看看人家常松,再看看你!人家那身板,那力气,搬东西像玩儿似的!你再瞅瞅你,瘦得跟个麻杆儿成精一样,风大点我都怕你跟着跑了!这晚上躺一块儿,都看不到你人,我都怕一翻身把你压散架喽!能有个啥劲儿?”
夫妻做到这个份上,就像穿久的内裤,松是松了点,但真要扔,又舍不得那点熟悉的形状。
这话太露骨,店里瞬间炸开了锅。有拍桌子的,有笑得直咳嗽的,连最腼腆的客人都忍不住捂住了嘴。
就在这时,隔壁“客再来”的胡老板,揣着个手,溜溜达达地晃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脸上挂着那种混合着嫉妒和一点点巴结的复杂表情,眼睛先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红梅身上。
“哟,红梅老板娘,生意兴隆啊!”他嗓门依旧大,但没了以前的火药味,多了点酸溜溜的“邻居关怀”,“这文明商户的锦旗,还没影儿呢吧?要我说啊,悬!就咱这破街,居委会那帮大爷能想起来?评得上吗?”
他嘴上说着丧气话,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店里那面准备挂锦旗的空墙上瞟,心里其实也盼着这条街能有点起色,好带带他那半死不活的生意。
他看着人家生意红火,心里跟猫抓似的。既盼着你好,又怕你太好。邻居这东西,远了臭,近了也香不起来。
常松刚想回话,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滴滴滴”地响了起来,声音尖锐,一下子压过了店里的喧闹。
他掏出那个笨重的黑匣子,走到稍微安静点的角落接听。店里的人声渐渐低下去,都隐约感觉到这通电话的不同寻常。
几分钟后,常松走回来,脸上的笑容没了。
“咋了?”红梅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里的漏勺。
常松搓了把脸,声音发干:“船公司的电话。有条去南边的紧急短途,给的价……很高。明天一早就得走。”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活儿紧,可能……可能赶不回来过年了。”
这话像一块冰,砸进了刚刚还沸腾的面馆里。笑声戛然而止。
红梅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看着丈夫,嘴唇微微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又快过年了,每次分离都像是从她心上硬生生剜走一块肉。海上风浪无情,他是把头别在裤腰带上挣钱啊!她怕,怕那无边无际的大海,怕那突如其来的风暴,怕电话铃响,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女人的坚强,都是被日子硬逼出来的。嘴上说着支持,心里哪个不是提心吊胆,把一个人过成一支队伍,只为了等他平安归来。
常松看着妻子瞬间苍白的脸,心里跟刀绞一样。他何尝不想留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可这机会难得,报酬丰厚,能让他们的小家更宽裕些,能让红梅少操点心。他张了张嘴,声音艰涩:“我……我知道不是时候……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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