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松的桑塔纳停在汽车站出口,车身上落了一层薄灰。他摇下车窗,胳膊搭在窗框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
红梅坐在副驾驶,穿着件浅粉色的棉布裙,布料柔软。她脸色比前几天好些,手轻轻搭在还没显怀的肚子上。
后排,英子穿了条新裙子,天蓝色的,衬得皮肤更白了。裙摆到膝盖上面一点,露出笔直的小腿。她把长发编成了一条松松的侧辫,搭在左肩上,发梢系着个同色系的小丝巾。车里飘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味,是她刚洗过头发。
张军坐在她旁边,身子绷得有点紧。他今天换了件半新的白色短袖衬衫,可能是他特意穿来接妈妈和妹妹的。
他眼睛盯着窗外涌出的人流,手指抠着牛仔裤的破洞边缘,仿佛想从那纤维断裂处,找到一条能让自己藏身的缝隙。
英子动一下,那清新的茉莉香就飘过来一点,他喉结滚动,悄悄把屁股往车门那边挪了寸。
他像一只误入花房的土拨鼠,被那芬芳烫得无所适从,只想缩回自己的地洞里去。
他贪恋那一点茉莉香,又憎恶这贪恋让自己显得更不堪。青春的爱恋原是这般,未及甜蜜,先品出了自卑的涩。
穷人的自卑就像旧内裤,松紧带坏了还舍不得扔,只能尴尬地提着走路。
“张军,”常松从后视镜看他,“你妈和你妹要来了,高兴了吧?”
张军回过神,嘴唇动了动,闷声说:“常叔,我……我不是那么想让她来。”
常松和红梅都愣了一下,对视一眼。都没接话。
张军低着头,手指抠着旧牛仔裤的膝盖处:“我不想我妈为了我这么辛苦。她在村里住惯了,到县里……人生地不熟的,还得去店里干活。我这么大个人了,还得让她操心。”
穷人家的孝顺,是一场无能为力的内疚。眼睁睁看着父母为你掏空自己,却连一句‘别给了’都说不出口——因为除了他们,你一无所有。
英子立刻侧过身,面对着张军,辫子甩到身后:“哎,张军,你怎么这么想?玲姨来了是好事啊!你们一家就能团聚了。小娟也能在县里上好学校。再说了,玲姨手艺那么好,在店里肯定能帮上大忙,说不定比咱们挣得还多呢!这是好事,你别老往坏处想。”
她语气带着点埋怨,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在责怪,又像是在开解。
张军被她一顿抢白,噎住了,张了张嘴,没再吭声,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常松摸着方向盘,呵呵一笑:“行了,英子说得对。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车到了汽车站出口。几个人下车站在阴凉地里等。出站的人一股一股往外涌。很快,看到了大玲和小娟。
大玲提着两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肩膀上还挎着个布包,勒得肩膀有点塌。
她穿着件旧蓝色衬衫,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眼神里有些忐忑,又有些期盼。小娟跟在后面,也拎着个小包,晒黑了些,个子蹿高了一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妈!小娟!”张军第一个迎上去,接过大玲手里最沉的那个袋子。
“军儿!”大玲看到儿子,脸上的疲惫瞬间化开了,伸手想摸摸他的脸,又觉得儿子大了不好意思,手在半空顿了顿,落在他胳膊上,“瘦了……”
“玲姨!小娟!”英子也笑着跑过去,接过小娟手里的包。
红梅和常松也走过来。常松二话不说,把玲姨另一个大编织袋和布包都接过来,掂了掂:“嚯,玲姐,你这把家都搬来了?”
大玲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没啥好东西,就是些自家地里收的豆角,茄子,还有晒的红薯干,给你们尝尝鲜。”
常松把行李塞进后备箱,有点勉强才关上。上车时,位置有点挤。后排本来坐英子和张军还算宽松,加上小娟和大玲就满了。
英子拉开车门,对小娟说:“小娟,来,你坐我腿上,挤一挤。”
小娟看看英子那条漂亮的新裙子,有点犹豫:“英子姐,我沉……”
“没事儿!快来!”英子不由分说,把她拉过来,自己先坐进去,然后让小娟侧着坐在她腿上。英子个子高,小娟也是半大姑娘了,这样坐着确实不舒服,腿蜷着,英子也被压得有点闷。
红梅从前排扭过头:“玲姐,委屈一下啊,先将就一下。咱们先回家歇歇,再去店里。”
大玲连忙摆手:“不用歇不用歇,红梅,你身子不方便,别为我们忙活。直接去店里吧,我也好早点熟悉熟悉。”
红梅看她坚持,点点头:“那行。”
车子发动。张军看着挤在一起的妹妹和英子,英子为了保持平衡,一只手轻轻揽着小娟的腰,那条蓝色的裙摆皱了起来,露出更多大腿。他飞快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耳朵根有点热。
“妈,”张军想起什么,问,“我寻思你得收拾几天呢,怎么来这么快?家里的地、房子咋办?”
大玲看着窗外的楼房,轻声说:“地让你姨和姨夫帮忙种了。房子锁好,托邻居照看着。离得不远,他们有空也能去看看。”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为了你和小娟,妈啥都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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