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过后,清溪镇的天气,便一日暖过一日。
镇东头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枝丫间,悄然挂上了一层新绿,像是睡眼惺忪的仙人,披上了一件崭新的翠纱袍子,在和煦的春风里,懒洋洋地舒展着筋骨。
济世堂一年一度的施药义诊,就选在这样一个日子。
天刚蒙蒙亮,灰蓝色的晨雾还未散尽,堂前那座能容纳数百人的大广场上,便已经有了人声。
不是喧哗,而是一种克制的、带着敬畏的低语。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乡民、镇户,大多是些穷苦人家,却都将身上那件浆洗得半旧不新的衣衫穿得整整齐齐。
他们自觉地排着队,男人手里牵着孩子,女人怀里抱着襁褓,队伍蜿蜒,像一条沉默的河流,静静地流淌,等待着那扇朱漆大门的开启。
人群里,有个皮肤黝黑的庄稼汉,背上用布带,绑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娘。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伏在儿子宽厚的背上,气若游丝。汉子站得笔直,生怕一丝晃动,会让背上的娘亲感到不适。
还有一个年轻的妇人,不住地给怀中啼哭的婴儿掖着被角,口中喃喃自语,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安慰。
这就是济世堂的香火。不是庙宇,却胜似庙宇。
辰时正,大门开。
两张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八仙桌,一左一右,摆在门口。桌后,一老一少,两道身影。
孙怀仁老先生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棉袍,须发皆白,安然端坐,仿佛入定。只有当病人坐到面前,那双浑浊却精光内敛的眸子,才会缓缓睁开,只一眼,便似乎能看穿病人的五脏六腑。
吴长生则是一身干净的青衫,身形挺拔如松。光阴,早已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乡野之气,打磨得干干净净。他眉眼沉静,神色专注,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便自有一股让人心安的气度。
“下一位。”
年轻人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像一颗石子,准确地落入每个需要帮助的人耳中。
一个在码头扛活的船工,一瘸一拐地上前,满脸苦色:“吴大夫,我这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钻心,您给瞧瞧?”
吴长生伸出两根手指,在那船工的膝盖上,不轻不重地按压了几处。随即提笔,在一方麻纸上写下一行字,字迹工整,如其人。
“川乌、草乌、附子,此三味药,需用烈酒浸泡七日,每晚睡前,取一两,热敷于膝盖。方子不收钱,药材需自费。”
船工千恩万谢地去了。
整个上午,吴长生几乎没有停歇。他的诊断,快,准,稳。开出的方子,大多是些寻常药材,花不了几个钱,却总能切中要害。百姓们信他,不仅因为他那手“断臂重生”的神技,更因为他身上,有和孙老先生一脉相承的,那份对穷苦人的体恤。
偶有几个脉象古怪的,他也不逞强,会起身,走到孙怀仁的诊台旁,安静地站着,将病人的症状,低声复述一遍。
孙怀仁听完,也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皮,看一眼那病人的气色,再从手边的药匣子里,拈起一味不起眼的药材,放在吴长生递过来的药方上。
那或许是一片干姜,或许是一小撮陈皮。
吴长生看到后,便会立刻躬身,道一声:“学生明白了。”
这便是师徒间的默契。有些医理,不必言说,一点,即透。
就在这时,这份井然有序的安宁,被一阵粗暴的嚷嚷声打破了。
“让开!都让开!县衙办差,闲杂人等,一律滚蛋!”
一个穿着县衙差役服饰的汉子,腰间的佩刀随着步子“哐当”作响,他仗着身材高大,硬生生从队伍中间挤了过来。人群中,有人低声骂了一句:“又是这张屠户家的蛮牛,仗着他姐夫是县丞,横行霸道。”
那衙役径直走到吴长生的诊台前,将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桌上,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喂,吴大夫,别管这些穷鬼了,先给我看看!”
吴长生像是没听见。
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面前一位老婆婆的手腕上。老人上山砍柴,不慎摔了一跤,手腕脱臼,肿得像个紫色的馒头。
年轻人的手指,在那肿胀的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感受着骨骼的错位。片刻之后,双手猛然一错,一分一合。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
做完这一切,吴长生才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抬起眼,望向那个一脸不耐的衙役。
“这位婆婆的伤,是筋骨错位,血脉不通。再耽搁一刻钟,这条手臂,便要发炎溃脓,届时就算接好,也要落下病根。”
年轻人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你的病,是酒色过度,肝火上涌引起的头痛。晚半个时辰,死不了人。”
顿了顿,那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衙役,仿佛能看穿人心底最深处的龌龊。
“要治,就去后面排队。”
那衙役被这几句话噎得满脸通红,青筋直冒。他本想发作,可对上那双平静得有些过分的眼睛,又感受到身后那一道道鄙夷的目光,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晾在太阳底下。
最终,汉子“呸”了一口,却还是没敢撒野,悻悻地走到了长长的队尾。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声,像是春日里解冻的溪水,畅快淋漓。
……
街对面,三味茶馆二楼,雅间。
窗户开着,楼下广场上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上来。
一个身穿月白锦袍的华服公子,正静静地坐在窗边。
公子约莫二十出头,面色有一种久病不愈的苍白,嘴唇很薄,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有些阴郁和刻薄。
面前,是一套上好的官窑青瓷茶具,茶水碧绿,是顶级的雨前龙井,他却一口未喝。
手指,无意识地,将一颗饱满的花生,慢慢地,皮捏成了粉末。
“公子,您看,就是他。”
身后,一个管家模样的老人躬着身子,声音压得很低,“那个能为王铁匠断臂重生的‘神医’,吴悠。听说,孙怀仁那老家伙,已经把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他了。”
华服公子没有说话。
只是那双阴郁的眼睛,死死盯着楼下那个重新恢复平静、继续为病人诊脉的青衫身影,仿佛要将那人看穿、看透。
那目光里,有三分希冀,三分审视,还有四分,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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