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上,夜风如刀。
赢玄那滴浑浊的泪,很快,便被吹干,在枯老的脸颊上,留下一道冰冷的痕迹。
赢玄没有再说话。
只是,痴痴地,看着脚下这片,由自己亲手缔造的帝国。
灯火如龙,驰道如网。
咸阳的繁华,洛邑的威严,故土的贫瘠,江南的富庶……一幕幕,一桩桩,都随着那流淌的灯火,在赢玄的眼前,缓缓流过。
赢玄的思绪,也随着这条时间的河流,开始倒流。
那是一段段,被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画面。
……
藏幽谷。六十年前,冰冷的石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对着一个青衫道人,重重叩首。那时的天空很高,山谷里的风很清澈,心中的理想,也仿佛能照亮整个天下。少年说:“先生,赢玄所求,非为一家一姓之复仇,乃是为这天下,开万世之太平!”
……
南郑城。五十年前,简陋的城头,一个青年君王,与一个同样年轻的将军,在漫天风雪中,分食着一块干硬的饼。青年说:“白暮,等天下太平了,你我,就去先生那里,种种地,钓钓鱼,再也不管这些烦心事。”那时的饼,很硬,但那份兄弟之情,很暖。
……
长平。二十五年前,帅帐之内,一封“坑杀四十万降卒”的战报,摆在面前。赢玄看着那份战报,一夜未眠。当在上面批下那个血红的“准”字时,赢玄第一次发现,原来,史书上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数字,在自己笔下,竟可以如此的,轻描淡写。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人命,在赢玄眼中,开始渐渐失去了分量。
……
清风观。二十年前,炼丹房外,那一份关于“御赐毒酒”的密报。当看到“先生言:可惜了,公公饮下的这杯,似乎……兑了水”那句话时,赢玄感受到的,不是计谋被戳穿的愤怒,而是一种,凡人仰望苍穹时,最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恐惧。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对“先生”的敬畏,彻底化为了,对“长生”的、不择手段的占有欲。
……
一幕幕,一桩桩,如同走马灯,在赢玄的脑海中,飞速闪过。
赢玄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曾经发誓要“为万世开太平”的少年,已经死了。
死在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里。
死在了,对权力的,无限迷恋里。
死在了,对死亡的,无边恐惧里。
如今活着的这个,只是一个,盘踞在用天下白骨堆砌而成的王座之上,守护着自己的万里疆域,畏惧着时间,渴求着永生的……
恶龙。
一条,自己曾经,最痛恨,也最瞧不起的,恶龙。
“呵呵……呵呵呵……”
赢玄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破败的笑声。
笑声中,满是自嘲,与悲凉。
赢玄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吴长生。
看着这张,横跨了自己一生的、永恒不变的、年轻的脸。
这张脸,见证了自己,从一个屠龙的少年,最终,变成了恶龙的全过程。
这是何等的,讽刺。
赢玄那只一直死死抓住吴长生手臂的手,终于,松开了。
那是一种,彻底的,放弃。
赢玄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难看。
赢玄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被吴长生,一把扶住。
“是啊……”
赢玄靠在吴长生的身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蚊蚋般的声音,喃喃自语。
“我曾想……为万世开太平……”
“怎么就……只想自己,活万年了呢……”
这句迟了数十年的扪心自问,成了这位始皇帝,对自己一生,最后的,审判。
赢玄抬起头,看着吴长生,那双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流露出的,不再是渴望,不再是猜忌,而是一种,孩童般的,纯粹的愧疚。
“老师……”
“我,错了……”
说完这句,赢玄的眼神,开始涣散。
在最后的、弥留的幻觉中,赢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藏幽谷。
四周,依旧是那般空灵,安静。
一个十六岁的、衣衫褴褛的少年,正站在自己面前。
少年,没有看赢玄这位年老的帝王,而是抬着头,看着远方的天空,眼神清澈,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的憧憬。
少年,轻声开口,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眼前的这个老人。
“我,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就是为了,变成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这句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剑,瞬间,刺穿了赢玄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是啊。
我,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赢玄头一歪,最后一口气,散了。
但的手,依旧,死死地,抓着吴长生的衣袖。仿佛,这是通往另一个世界时,唯一能抓住的,一根稻草。
吴长生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张,终于卸下了所有威严、所有偏执、所有疯狂,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苍老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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