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背对通往外界的门。
没回轮椅。
看着镜子里那个摇晃站立的身影,抬起左脚。
痛楚自脚踝传来,沿神经一路攀升,烧灼大脑。
落下。
一步。
然后右脚。
第二步。
他开始在巨大空旷的房间里行走。步态丑陋,跛的厉害,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似的。身体为维持平衡剧烈摇晃,汗水从苍白的皮肤下渗出,一滴滴砸在地胶上。
他就这么走着。从镜子这头,到另一头。
再转回来。
一遍,又一遍。
像个上了发条却早已损坏的玩偶,执行一个永无止境的指令。
当凯跟刘老师再次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苏言没有停下。甚至没看他们一眼。他的世界,只剩下镜子里的自己,跟脚下的路。
凯眉头紧锁。没有说话,只是站门口,看着那个不知疲倦的身影。
刘老师的目光,则落在苏言脸上。
那张脸没有痛苦,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表情。一张绝对空白的面具。正是这种空白,让人从心底生出寒意。
这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或者说,这超出了他们预想的结果。
凯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停下。”
苏言没停。像是没听见。
凯大步走过去,伸手拦在苏言面前。
苏言的身体撞在凯坚实的小臂上。他停下,抬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凯。
那眼神里没任何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凯加重语气:“我说,停下。”
苏言看他几秒。然后,绕开凯的手臂,继续向前走。
凯愣住。
这是苏言第一次,无视他的指令。
第二天起,训练模式彻底改变。
不再是凯跟陈医生推着他走,而是苏言自己疯狂往前冲。
他第一个进训练室,最后一个离开。
不再需要陈医生提醒勾脚尖,他自己会勾到抽筋。不再需要凯逼他站立,所有训练结束后,他会自己站在房间中央,直到双腿肌肉失去知觉,再无法支撑身体,重重摔倒。
摔倒,就自己爬起来。
他的身体,像块被反复捶打的铁。疼痛,对他来说不再是惩罚,而是确认自己还存在的一种方式。是燃料。
他开始提问。
他问凯:“一个拳击手,在连续被击中腹部之后,他的呼吸节奏应该是什么样的?”
凯正帮他拉伸,听到这问题,动作一顿。
“短促,从喉咙里挤出来。像破风箱。”凯回答。
苏言闭上眼,感受了一下。然后用拳头,用力的击打腹部。
一声闷响。
他痛的弯下腰,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他仔细体会那种身体被掏空、横膈膜痉挛的感觉。
凯看着他,眼神复杂。
“江海被打断肋骨之后,他是怎么站起来的?”他又问刘老师。
他不再问“我该怎么演”,他问的是“江海会怎么做”。
刘老师看着他,很久才说:“他不会用手撑地。他会用背脊跟腹部的力量,像条蛇一样,先把上半身弓起来。”
于是,那之后的每一天,苏言摔倒后,再也没用手撑过地面。
他用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态,一次次,将自己从冰冷的地胶上“弓”起来。背上,因为跟地面的摩擦,被磨出了一片片的红痕。
他把剧本带进训练室。
一边做康复动作,一边念江海的台词。
不再需要刘老师去挖掘他的记忆,他自己,就把那些最黑暗痛苦的过往全都翻了出来,然后,冷静的,把它们像颜料一样,涂抹在江海这个角色的每一寸皮肤上。
他成了一台精密冷酷的机器。
输入痛苦,输出表演。
顾夜宸发现这种变化,在一个深夜。
他回来时,公寓一片漆黑。卧室的床是空的。
他皱眉,走向训练室。
门没关严,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光。
推开门。
房间没开大灯,只有墙上那块屏幕,还在无声播放试镜片段。
苏言赤裸上半身,跪在地胶上。
背对门口。汗水,顺着脊柱的沟壑蜿蜒而下,没入运动裤的腰线。他瘦了很多,但肌肉线条却在微光下显得无比清晰。每一块,都像用刻刀雕出来的。
面前,放着一杯水。
他没喝。
只是伸出手,用指尖沾了点水,然后,抹在自己嘴唇上。
他一遍遍重复这个动作。
沾水,抹在唇上。
嘴唇,因缺水而干裂泛白。那一点点水,根本无法缓解干渴,反而让那种灼烧感变得更清晰。
他在体验。
体验江海在拳赛中场休息时,那种极度脱水的感觉。
顾夜宸站门口,看了很久。
他没出声,也没进去。
就站在阴影里,像一个幽灵,看着自己的“作品”,以一种超出他预料的方式,自我成型。
然后,他看到苏言停下动作。
他缓缓转过身。
看到了顾夜宸。
苏言的脸,脖子,胸膛,全是亮晶晶的汗。头发湿透,几缕发丝贴在额角。他的眼睛,在那张苍白疲惫的脸上,黑的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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