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碗温粥带来的余波,远比苏言预想的要长。
接下来的几天,车内气氛愈发诡异,如果说之前是冰封死寂,现在那坚冰下便有暗流涌动,狭小空间里满是不可言说的张力。
顾夜宸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司机,准时出现,安静驾驶,不多说一个字,不多看一眼,只是苏言能感觉他身上那层麻木硬壳裂开一道缝,偶尔透过后视镜瞥去,能捕捉到他极力掩饰的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那情绪太复杂,苏言懒得解读,只觉心烦意乱。
苏言自己,也无法再心安理得的将他视作一个纯粹的复仇工具。那个夜晚蜷缩在方向盘前隐忍痛苦的男人,那句冰冷的“别死在我车里”,跟他自己反常的举动,像根看不见的丝线,把两人以一种全新的扭曲方式重新缠绕在一块。
这感觉糟透。
这晚,苏言在画室待到很晚,一幅新画作进了瓶颈期,他反复涂抹修改,情绪跟着画布上的色彩一同黏稠混沌,直到助理小文打电话提醒,他才惊觉已是午夜。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涌来,每个关节都叫嚣酸痛,他收起画具,关灯,拖着沉重步伐走进电梯。
楼下,那辆黑色轿车一如既往停在老位置,像头蛰伏在夜色里的沉默野兽。
苏言拉开车门坐进后座,连地址都懒得报,顾夜宸是司机,自然知道他家位置。他把自己扔进柔软椅背,闭上眼,一丝多余的精力都不想分给驾驶座上那个人。
车子平稳的启动,悄无声息的汇入深夜空旷的街道。
顾夜宸的驾驶技术无可挑剔,车速不快不慢,转弯也毫无顿挫感,平稳的让人感觉不到这是辆正在移动的载具。
苏言紧绷一整天的神经,在这过分安稳的行驶中不受控制的松懈下来,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也渐渐模糊。他太累,身体的疲惫压倒了心里的防备,在彻底陷入黑暗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己竟然会在顾夜宸的车上睡着。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车辆驶入苏言住的小区,停在公寓楼下。
顾夜宸熄火,没立刻切断电源,车内空调还在安静运转。
他没出声。
透过后视镜,他能看到苏言的睡颜。
卸下所有防备跟冷漠的苏言,睡着时微微蹙眉,长而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阴影,嘴唇很淡,没什么血色,显出一种脆弱。他靠在车窗上,姿态不舒服,但显然累到极致,无力调整。
顾夜宸的目光,像被胶水黏住,一动不动凝视着镜中那张脸。
有多久没见过他这样毫无防备的样子了?
记忆翻涌,回到很多年前,苏言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那时,他也会在片场高强度拍摄间隙,累的在保姆车角落里睡着。顾夜宸常常在他睡着后,悄悄将外套盖他身上,再让司机调高些空调温度。
那时的苏言,睡着了会跟小动物似的,无意识蹭蹭那件带他气息的外套,嘴角还会微微上扬。
那是顾夜宸曾拥有的,最珍贵的宝藏。
后来,他亲手把这份宝藏,推进地狱。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抽痛,比胃病发作时更尖锐。顾夜宸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每一次回忆,都是一场凌迟。
他静静的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等着后座的“雇主”醒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深夜凉意渗透车厢,空调吹出的冷风也更凛冽。
顾夜宸注意到,睡梦中的苏言无意识缩了缩肩膀,眉心蹙的更紧。他身上只穿件单薄衬衫,在这种温度里待久了,会着凉。
一个念头,纯出本能,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身体比理智更快。
顾夜宸解开安全带,轻缓的转身,脱下身上的外套。那是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旧夹克,他如今为数不多的“财产”之一。布料摩擦发出细微声响,在寂静车厢内被无限放大。
他拿着外套,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向后座的苏言伸出手。
他的动作极尽温柔,生怕惊醒那个好不容易才睡着的青年。
手臂伸出,夹克一角即将触碰苏言的肩膀。
就在这时,顾夜宸的动作僵住。
他的手停在半空,距离苏言只有几厘米,却像隔着万丈深渊。
他......在做什么?
理智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是谁?
一个罪人,一个赎罪的囚犯,一个卑微的司机。
他有什么资格,再去做这种温柔体贴的举动?
他的关怀,对苏言而言,不是温暖,是肮脏的令人作呕的冒犯。每一次触碰,只会让他回忆起那些不堪过往。
就像那碗粥,他只能用最冰冷跟最残忍的命令来包装那点微不足道的关心。
而现在,他竟又忘了自己的身份。
那只伸出去的手,仿佛被无形火焰灼烧,剧痛从指尖传来。顾夜宸像是被烫到,猛地缩回手,快的带起一阵风。
他死死攥住那件夹克,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座椅靠背上,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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