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子那篮子被拒之门外的“礼物”,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激起的涟漪比预想中更大,也更持久。
村里关于王桂花之死的流言,彻底转向了。以前那些含糊的“听说”、“好像”,变成了言之凿凿的“看见”、“听见”。有人说亲眼目睹孙家婆媳在井台边扭打;有人说亲耳听见孙婆子咒骂王桂花“不下蛋的母鸡”、“早死早干净”;甚至有人开始“分析”,孙婆子为什么对儿媳妇下狠手——不仅是婆媳矛盾,更是因为王桂花撞破了孙婆子偷藏私房钱(或者别的什么隐秘)……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舆论的天平,开始明显地向张家倾斜。那些曾经刻意疏远、冷眼旁观甚至落井下石的邻居,虽然还没有热情地凑上来,但路上遇见母亲或哥哥们时,眼神里的躲闪和冷漠少了,多了几分尴尬的同情或欲言又止的歉意。去井台打水,也不再有人故意挤兑他们到最后一个。
工作组那边,吴组长主导的“复核”在沉默中进行。他找了好几个当初的“目击者”或知情人单独谈话,包括那个最早说“好像看见人影拉扯”的村民。谈话内容无人知晓,但那些被叫去谈话的人回来后,脸色都不太自然,对孙家的态度也明显冷淡了许多。
陈干事似乎被彻底边缘化了。他不再活跃于村里的各种“革命行动”,大多数时间都阴沉着脸待在临时办公室,或者往公社跑。有传言说,他在公社也挨了批评,因为他“工作方法简单粗暴”、“激化矛盾”、“未能妥善处理王桂花事件造成的不良影响”。他和孙婆子之间的走动也几乎断绝了,有几次孙婆子想去找他,都被他不耐烦地挡了回来。
孙婆子彻底成了过街老鼠。她不敢再出门,整天缩在家里,只有傍晚才敢溜出来,去自留地收拾一下那几垄蔫巴巴的菜苗,也是步履匆匆,头埋得低低的,仿佛生怕被人认出。她脸上的刻薄和嚣张消失殆尽,只剩下惶惶不可终日的灰败和苍老。她那个在公社武装部的侄子,似乎也放弃了这个给他惹来麻烦的姑妈,不再为她出头。
这些变化,像一阵迟来的、微弱的风,吹拂着张家这个饱受摧残的院落。虽然无法立刻驱散经年累月的严寒,但至少,那种令人窒息的、无孔不入的恶意压迫感,减轻了许多。
家里的气氛,也随之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松动。
爷爷虽然依旧虚弱,需要长时间卧床,但退烧后,精神偶尔能好一些。清醒时,他会默默地看着忙进忙出的母亲,看着围在炕边小心翼翼说话的孙子们,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几乎熄灭的光,似乎又极其缓慢地、一点点重新亮起。他还是不说话,但有时会努力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拍拍靠过来的建党的手背,或者对端来药汤的母亲,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
奶奶的浮肿没有消,但神智清醒了些,不再整日对着空气呓语。她会帮着母亲做一些极其轻省的活计,比如看着灶膛里微弱的火,或者坐在门槛内(没有门板)择一点少得可怜的野菜。她常常望着爷爷发呆,但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绝望,多了些担忧和盼着他好起来的希冀。
三个哥哥身上的变化更明显。建军脸上的阴郁和警惕化开了一些,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干活时不再带着那股拼命的、自毁般的狠劲,开始有意识地节省体力,也会在母亲忙碌时,默默地接过她手里的重物。建国干活依旧卖力,但眉宇间那股郁结的戾气淡了,偶尔还会跟建党说一两句话。建党不再总是惊弓之鸟般缩着,敢在院子里稍微走动了,甚至有一次,还偷偷把他从河边摸到的一条小泥鳅(只有手指长)塞给了我。
母亲依旧是这个家的轴心。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外界气氛的变化,也感受到了家人心态的微妙转变。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扬眉吐气的欣喜,反而更加沉静和谨慎。她依旧精打细算地分配着那点可怜的粮食,依旧想尽办法寻找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依旧夜里守着爷爷,白天操持一切。但她挺直的脊背里,多了一种之前没有的、沉稳的力量感。她不再像一根绷到极致、随时会断裂的弦,而像一棵被狂风骤雨反复摧折、却将根扎得更深的树。
我知道,这一切变化,都源于母亲那次孤注一掷的交出布片,和她面对孙婆子时决绝的“不原谅”。她用她的智慧和勇气,为这个家撕开了一道生存的缝隙,也重新凝聚起了家人几乎涣散的魂。
但我们都清楚,事情远远没有结束。王桂花之死的真相尚未公开,陈干事虽然失势但仍在位,孙家虽然偃旗息鼓但仇恨未消,张家的实际困境——饥饿、疾病、爷爷的职务、被拆走的门板——没有丝毫实质改善。这短暂的平静,更像暴风雨眼中心的诡异宁静,谁也不知道下一次风浪何时会来,从哪个方向来。
就在这种表面缓和、内里依旧紧绷的态势下,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突然在村里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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