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的心乱了。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再也无法恢复最初的平静。林雪那清亮的、带着温柔探寻的目光,那些看似巧合的“偶遇”,还有那带着她指尖微凉触感的红皮水萝卜,都像种子一样,悄悄落进了他年轻的心田。他试图用忙碌来掩盖这份悸动,更加拼命地刨木头、画图样、琢磨新的榫卯结构,可汗水滴落时,眼前晃动的却有时是木料的纹理,有时是林雪那双含笑的眼睛。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些喜欢林雪的。喜欢她安静看书时的侧影,喜欢她问起木工活时认真的神情,甚至喜欢她身上那股淡淡的、与山村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吸引他的书香和皂角混合的气息。这份喜欢,青涩,真切,带着少年初次心动特有的甜蜜与惶恐。
然而,父亲那句“有些线,得看清楚”,像一盆冰水,时不时浇在他发热的头脑上。他清楚自己和林雪之间的那条“线”——那不是一条简单的沟壑,而像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
林雪的家庭状况,他隐约从其他知青的闲谈和苏晚晴那里听说过一些。她父亲是地区某国营厂的工程师,母亲是小学教师,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标准的城市知识分子家庭。而她本人,高中毕业,响应号召下乡,在知青点算是文化程度高、性格也最沉静的一个。这样的出身和背景,与张家这样的农村家庭,差距何止云泥。
城市与农村的区别,在这个年代,不仅仅是户口本上“非农业”与“农业”那两个冰冷字眼的差异。它意味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社会资源、发展可能,甚至是一种隐形的阶层壁垒。林雪总有一天会回城,等待她的可能是招工、上学、或顶替父母的岗位,回到她熟悉的、有电影院、图书馆、柏油马路和抽水马桶的世界。而建国呢?他的根在这里,在这片需要凭力气和手艺挣工分、换口粮的土地上。他的未来,或许就是继承二叔的手艺,成为一个更出色的木匠,最多在公社或县城接些活计,娶一个本分勤劳的农村姑娘,像父辈一样,在这青砖院落里生儿育女,延续香火。
两条平行的轨道,因为时代的洪流短暂交汇,但终究要奔向不同的远方。建国读过高中的书,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惶恐,所以他在林雪再次“恰好”出现在他常去砍柴的山路口、递给他一本卷了边的《木工简易手册》(说是在公社废品站看到的,觉得他可能用得上)时,他接书的手有些抖,道谢的声音干涩,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匆匆说了句“还有活”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听到身后林雪轻轻的、似乎带着一丝失落的叹息。那叹息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心里一疼。
家里的气氛也因为这件事变得有些微妙。母亲和奶奶私下里叹气,既心疼儿子可能受情伤,又担忧这没着落的感情惹来麻烦。爷爷和父亲则保持了最大的沉默,他们相信建国有分寸,但也时刻关注着事态发展。
苏晚晴作为过来人,更能体会其中的微妙。她找了个机会,委婉地提醒建国:“建国,林知青人是不错。但……她的情况你也知道。有些事,想得太远,容易伤着自己,也耽误人家。”
建国闷闷地“嗯”了一声,没多说。
只有我,这个看似懵懂的小妹,把一切看得分明。我看见二哥对着那本《木工简易手册》发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卷起的书角;我看见他吃饭时偶尔走神,筷子停在半空;我也看见林知青再来代销店“偶遇”未果后,眼中那抹黯然。
我心里也替二哥着急。我能感觉到林雪的喜欢是真诚的,并非一时兴起。她对二哥的关注,不仅仅是好奇,更像是一种被他的踏实、专注和那股不同于寻常农村青年的“静气”所吸引。但现实的重压,就像这秋日越来越沉的暮色,笼罩在一切之上。
一天晚饭后,趁着大人们都在堂屋说话,我溜到后院,建国正就着最后的天光,打磨一块做梳妆匣的木板(是给未来小侄子或小侄女准备的礼物,建国坚持要做点精细活练手)。
“二哥。”我凑过去,蹲在他旁边。
“嗯?”建国头也没抬,手里的砂纸来回摩擦着。
“林知青给你的书,好看吗?”我装作随意地问。
建国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动作,声音有些闷:“还没看。”
“哦。”我托着腮,“我觉得林知青挺好的。她上次给我的糖,是橘子味的,可好吃了。她还问我你是不是喜欢看书。”
建国终于停下,看向我,眼神复杂:“念念,你懂什么。”
“我懂啊!”我眨眨眼,“林知青看二哥的眼神,和晚晴姐姐看大哥的眼神,有点像!但是……又有点不一样。” 我故意歪着头,“晚晴姐姐看大哥,是‘我知道我们是一家人’的那种安心。林知青看二哥,是……是‘我想靠近你,但又怕你不喜欢我,也怕我们不一样’的那种……嗯,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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