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清晨七点,谭晓晓推开兵团直属第一食堂后门时,一股混杂着隔夜饭菜、劣质油脂和隐约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比农场食堂大三倍的空间,却显得更破旧。六口大灶沿墙排开,墙皮剥落处露出黄泥,几个炊事员正懒散地切着白菜——刀法粗疏,菜梗随意扔在地上。角落里堆着成筐的土豆,有些已经发芽。
“新来的?”
声音从最里面那口灶台传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粗壮男人转过身,手里拎着的宽背菜刀还在滴水。他围裙灰得发黑,袖口油亮,眼神像秤砣一样沉沉压过来。
“孙师傅。”谭晓晓点头,“我是谭晓晓。”
孙德贵上下打量她:“农场来的?听说你规矩多。”他把“规矩”两个字咬得很重,像在嚼硬骨头,“兵团食堂有兵团的规矩。小陈——”
一个瘦小伙子不情愿地走过来。
“带她认认地方。”孙德贵转回身继续剁骨头,刀落在案板上砰砰响,“六号灶归你。今天做三百个馒头,十一点前蒸好。”
**六号灶与七五粉**
六号灶在最角落,通风最差。灶台积着厚厚的黑色油垢,铁锅底糊着不知哪一任留下的焦糊。谭晓晓伸手抹了一下,指腹全黑。
“抹布呢?”
带路的小陈耸肩:“自己找。”
面库在一楼西头,管理员老张正打盹。听说要五十斤面,他眼皮都不抬:“七五粉,就这个。”
七五粉——一百斤小麦只出七十五斤面粉,粗糙发黑,筋度差。谭晓晓蹲下检查,面袋底部潮湿一片。
“这面受潮了,蒸出来发酸。”
老张猛地睁眼:“昨天刚进的!你懂什么?”
“我懂受潮的面不能用。”谭晓晓站起来,“换一袋。”
“就这一袋!爱要不要!”
回到厨房,孙德贵正在剔骨头,听她说完,手里的尖刀顿了顿:“谭晓晓同志,兵团就这条件。你要觉得不行,可以回农场。”
厨房里其他人停下动作看过来。
“孙师傅,”谭晓晓声音平静,“面受潮了,蒸的馒头会发酸。战士吃了可能拉肚子,这是食品安全问题。”
“安全?”孙德贵嗤笑,“我干了三十多年,没听说谁吃馒头拉肚子。”
“以前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谭晓晓不退让,“如果一定要用这袋面,我申请记录在案——面品有问题,我提出更换,被拒绝。”
这话把责任划清了。孙德贵脸色沉下来,刀尖在骨头上刮出刺耳声响。
僵持了几秒,他重重剁下:“小陈!去拿袋新的!老张要问,就说我说的!”
**第一锅馒头**
新面仍是七五粉,但至少干燥。谭晓晓开始和面。
六号灶果然难用——火不旺,灶膛设计不合理。她试了几次,要么火苗窜太高,要么奄奄一息。没有称,全凭手感估算五十斤面粉的加水量。七五粉吸水差,她比平时少加了水,多放了点酵母。
和面是个体力活。灶台矮,她得弯着腰揉,很快腰背酸疼。旁边灶台的胖刘师傅一边炒菜一边瞟:“谭师傅,要不要帮忙啊?三百个馒头呢。”
语气像关心,实则是看笑话。
“不用。”谭晓晓头也不抬。
她揉得很专注。粗糙的面粉在她手下渐渐成团、光滑。揉好后盖上湿布,放在灶台边——这里温度低,她得想办法保温。
趁发面时,她开始收拾灶台。热水加碱面,一点点刮油垢。手泡得发白,油垢顽固得像长在台面上。
“别费劲了。”一个洗菜的女炊事员小声说,“这灶台多少年没人正经用了。”
谭晓晓没停。换了三盆水,灶台表面终于露出原本的黑黄色——不算干净,但至少没有黏腻的油层。
九点半,面发了。掀开湿布,面团膨胀得不错。她开始揉面排气,分成剂子。手指灵活转动,一个个馒头胚摆上笼屉——特意揉小些,粗面粉不易蒸透。
十点上锅蒸。
蒸汽上来时,谭晓晓闻到了怪味——不是面香,是煤灰的呛味。她立刻打开灶门,发现灶膛深处有没烧完的煤块在冒烟。
“这灶以前烧煤的?”她问小陈。
“啊……去年改烧柴,可能没清干净……”
谭晓晓用铁钩勾出煤块,但烟味已经渗进蒸汽里。
十一点,馒头出锅。
笼屉掀开时,厨房里静了一瞬。三百个馒头白白胖胖,在蒸汽中挺立——虽然面粉不够白,但形态饱满,表面光滑。
孙德贵走过来,拿起一个掰开。馒头瓤细腻,蜂窝均匀。他嚼了一口,没说话。
“孙师傅,”谭晓晓开口,“灶膛有没清干净的煤,烟味渗进去了。这批馒头有烟熏味,建议不要给战士吃。”
孙德贵盯着手里的馒头,又看她。她脸上有汗,围裙沾着面粉,但眼神很稳。
“你是说,这三百个馒头,废了?”
“有烟熏味,影响健康。”谭晓晓说,“我可以重做。需要好灶,需要帮手,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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