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公府,夜已深沉。
白日的喧嚣与屈辱仿佛都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吞噬了,府邸内一片死寂,只有巡夜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从遥远的街巷传来,模糊而悠长,更添几分凄凉。
常胜并未入睡。
她独自坐在闺房窗边,窗前的小几上,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跳跃的火苗将她清丽侧脸的轮廓投在墙壁上,拉出一道摇曳而孤寂的影子。窗外,月色黯淡,星子稀疏,院子里那棵老柏树的枝叶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碎的耳语,又像不安的叹息。
兄长常茂傍晚时分才被亲随扶回来,浑身酒气,衣衫不整,嘴里兀自含糊不清地咒骂着李景隆“小人”,抱怨着陛下“不公”,最终瘫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常胜去看过他,替他盖好被子,看着他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攥紧的拳头,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
李景隆的宴请,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本身就是一种危险的信号。而兄长那一点就着的火爆性子……常胜几乎不敢深想下去。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摊在膝上的一方素绢。绢布已然泛黄,边缘有些毛糙,上面用苍劲有力的笔墨,画着一幅北疆的山川关隘形势图,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注释。这是父亲常遇春的手稿,是他当年北伐时的心血所在。冰凉的绢布触感,却仿佛带着父亲掌心的温度,能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宁。
然而今夜,这份安宁是如此脆弱。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腰间,那里,贴身藏着的“破虏”短匕,冰冷的刀鞘紧紧贴着肌肤,传来一丝坚硬的触感。这柄父亲随身多年的利刃,饮过无数敌酋之血,如今,却要随着她,在这深宅大院里蒙尘吗?
一种没来由的心悸,让她猛地攥紧了手稿。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沉重、粗暴、毫无预兆的撞门声,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骤然炸响了这死寂的夜空!
声音来自府邸正门,那样蛮横,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瞬间击碎了国公府最后的平静。
常胜浑身一僵,手中的绢布险些滑落。她倏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只见前院方向,火光骤然亮起!不是一盏两盏灯笼,而是数十、上百支火把组成的火龙,将那片天空映照得如同白昼!人影幢幢,甲胄碰撞的铿锵声、杂沓沉重的脚步声、呵斥声、府中下人被惊醒的惊呼哭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府邸!
来了!到底还是来了!
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
常胜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她脸色瞬间煞白,但那双眸子里的惊慌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所取代。越是绝境,越需冷静!这是父亲在手稿中写过的话!
她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迅速将父亲的手稿折好,毫不犹豫地塞进怀中贴身之处。然后,她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妆奁、书架、衣柜……最终,落在墙角那个看似普通、用来放置换季衣物的樟木箱上。
她快步走过去,掀开箱盖,将里面叠放整齐的衣物全部抱出,露出箱底。箱底木板有一处极其隐秘的活扣,这是她年幼时无意中发现的,连兄长都不知道。她用力按下活扣,轻轻一掀,一块木板应声而起,露出了下面一个狭小的暗格。
暗格里空空如也,积着薄薄的灰尘。
常胜毫不犹豫,解下腰间的“破虏”短匕,连同刀鞘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入暗格之中。冰凉的乌兹钢接触到积尘,仿佛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她深深看了一眼那承载着父亲灵魂和常家荣耀的遗物,然后决绝地合上木板,将衣物迅速而有序地放回,盖上箱盖。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当她做完这一切,直起身时,房门已经被粗暴地拍响。
“开门!锦衣卫办案!速速开门!”
常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脸上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她走上前,拔开门闩,拉开了房门。
门外,火把的光芒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数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力士,如同冰冷的雕像般矗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对于这座昔日显赫府邸的漠然与审视。为首的一名小旗官,目光如刀,在她脸上刮过。
“可是常胜?”声音冷硬,不带丝毫感情。
“是。”常胜平静地回答,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带走!”小旗官一挥手,两名力士上前,一左一右挟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很大,带着不容反抗的强势。
常胜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任由他们押着,走出了闺房。
来到前院,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一沉。
整个前院已被无数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昼。黑压压的锦衣卫缇骑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手中的火把跳跃着,映照着他们身上冰冷的飞鱼服和绣春刀,也映照出院中跪了一地的常府仆役、丫鬟、婆子。众人瑟瑟发抖,哭泣声、哀求声低低地萦绕在空气中,更显得那些锦衣卫如同来自阴间的鬼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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