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块凝固的墨。
丙字柒号房里,鼾声、磨牙声、因疲惫和病痛发出的细微呻吟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闷而压抑的底噪。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汗液、潮气以及伤口溃烂的淡淡腥味。冰冷的月光从门缝里挤进来一丝,在地面上投下一条惨白而狭窄的光带,非但没有带来光亮,反而衬得房间其他角落更加黑暗。
常胜躺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上盖着那床薄得像纸、硬得像板、散发着霉味的棉被。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骨头缝里,让她即使裹紧了被子,身体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双手掌心传来的疼痛,如同持续不断的、细微的火焰在灼烧,提醒着她白日的艰辛。
但比寒冷和疼痛更难以忍受的,是那种肌肉仿佛被拆散重组后、又灌满了铅的沉重与僵硬。她知道,如果任由身体这样僵硬、冻僵下去,不出几天,她就会像那些老宫人一样,关节变形,行动迟缓,最终彻底被这无尽的苦役吞噬。
她不能这样。
黑暗中,她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清亮如星,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需要活动,需要让几乎冻僵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需要让疲惫到极致的肌肉恢复一丝弹性。
她静静地等待着,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猎豹,直到房间里的呼吸声都变得悠长而规律,确认所有人都已陷入沉睡。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坐起身,掀开薄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她蹑手蹑脚地绕过地上横七竖八沉睡的躯体,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门。
门外,月光稍微亮了一些,将浣衣局破败的院落照得一片清冷。晾晒的衣物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投下幢幢黑影,如同无数沉默的鬼魅。远处宫墙的轮廓在月色下显得更加巍峨而森严。
常胜没有停留,她熟门熟路地绕到宿舍后面,那里有一小片堆放废弃木料、破旧洗衣盆等杂物的角落,相对隐蔽,背对着巡夜太监通常经过的路线。
她停下脚步,先是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
然后,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再缓缓吐出。白日的疲惫和麻木,仿佛随着这口浊气被排出体外。
她摆开了架势。
没有呼喝,没有风声,所有的力量都内敛于方寸之间。她开始演练一套极为古朴、简洁,却招招蕴含着爆发与韧劲的拳法。这正是常遇春当年在军中所创,糅合了战阵搏杀之技与强身健体之法的“常氏锻体拳”。
起手式,双臂缓慢而凝重地抬起,仿佛在推动无形的千斤重闸,肩胛、背脊的肌肉被一点点拉伸、唤醒。
进步,震脚。脚掌落地的瞬间,力量从足底升起,循着腿、腰、脊,节节贯穿,直达指尖。动作沉稳而充满张力,每一步踏出,都仿佛在地上生根,却又蕴含着随时可以爆发的灵动。
握拳,出掌。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个姿势都极其标准,力求将每一寸肌肉、每一分筋膜都调动起来。白天因捶打衣物而僵硬酸痛的臂膀,在缓慢而有力的伸展、旋转中,发出细微的、如同弓弦被拉紧的咯吱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酸麻过后、逐渐复苏的暖意。
掌风带动气流,拂动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冰冷的月光照在她沉静而专注的脸上,汗水渐渐从她的鬓角、鼻尖渗出,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她忘却了寒冷,忘却了疼痛,忘却了身在何处,整个心神都沉浸在这套承载着家族记忆与不屈意志的拳法之中。
一遍,两遍……
她感觉僵硬的关节在慢慢变得润滑,冰冷的四肢开始回暖,那股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疲惫感,似乎也被这缓慢而坚定的运动驱散了一些。掌心伤口的刺痛依旧存在,但仿佛也成了这锤炼的一部分。
就在她全神贯注,演练到第三遍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的木轴转动声,从宿舍方向传来。
常胜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动作如同被冻结般骤然停止,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她像一头受惊的鹿,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电,射向声音来源。
只见宿舍后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那里,正静静地望着她。
月光勾勒出那人略显佝偻的轮廓,以及身上那件区别于普通罪奴的、颜色稍深一些的管事宫女服色。
是苏嬷嬷!
常胜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冰凉的恐惧。被发现了!在深夜私自练武,这在规矩森严的宫廷里,尤其是在她们这些戴罪之身的人身上,足以构成大不敬之罪!轻则鞭笞,重则……她不敢想下去。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和严厉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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