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将浣衣局的轮廓一点点晕染、吞噬。冰冷的秋雨在午后便已停歇,留下满地泥泞和一股更加刺骨的、混合着泥土与腐朽气息的湿冷。劳作声渐渐稀疏,宫女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如同失去灵魂的躯壳,默默地将最后一批衣物晾晒起来,然后三三两两,沉默地走向那排低矮破旧的宿舍。
常胜没有动。
她独自一人,依旧蹲在河边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手中的木杵早已停下,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随着微弱的涟漪轻轻晃动。她低着头,散落的碎发遮住了她的侧脸,让人看不清神情,只有那紧绷的、微微前倾的肩背线条,透露出她内心正经历着何等激烈的风暴。
福安带来的消息,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她心中那根名为“等待”和“隐忍”的弦。
朝堂争吵不休,陛下雷霆震怒,边关烽火已燃至居庸关下……局势,已然到了悬崖边缘!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但这个帝国,这个曾经由她父辈浴血奋战建立起来的王朝,难道就要因为无人可用、无策可施而任由胡虏铁蹄践踏吗?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
脑海中,《北伐十策》的每一个字、每一幅推演图,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灼着她的神经。那是她融合了父亲毕生心血与自己连日来殚精竭虑思考的成果,是她所能看到的、唯一可能扭转战局的希望!
然而,希望的另一面,是万丈深渊。
上书。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
她是一个罪奴,一个名字被刻在耻辱柱上的家族余孽。她的身份,本身就是最大的原罪。妄议朝政,已是死罪;干涉军国大事,更是十恶不赦!一旦事情败露,不仅她本人会立刻被凌迟处死,苏嬷嬷、福安、所有可能牵连进来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甚至,可能会给尚在流放路上的兄长,带来更残酷的迫害!
理智在疯狂地叫嚣,警告她安于现状,在这泥潭中苟延残喘,或许还能多活几日。
可是……
她缓缓抬起自己这双手。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可以看到上面纵横交错的伤痕、冻疮和厚厚的茧子。这双手,曾经挽过雕弓,抚过琴弦,也曾握着父亲的手,听他讲述沙场点兵、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如今,却只能在这冰冷的河水中,与污秽的衣物为伍,磨损着生命,也磨损着尊严。
她想起兄长被铁链锁住、回头望她时那绝望而悔恨的眼神,那无声传递的“活下去”的嘱托。难道“活着”,就是像现在这样,如同行尸走肉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点点耗尽所有的希望和骨气吗?
不!
常遇春的女儿,不该如此!
父亲的名字,是“遇春”,是冲破寒冬,带来生机!他一生征战,为的是这大明江山永固,为的是天下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如今,他的埋骨之地正遭受威胁,他毕生守护的国度正面临危难,她这个做女儿的,岂能因为畏惧死亡,就龟缩在这深宫一角,眼睁睁看着一切崩塌?!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胸腔深处升腾而起,冲散了盘踞已久的寒意和犹豫。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属于将门之后的骄傲与担当,是一种在绝境中被激发出的、近乎悲壮的勇气!
她猛地攥紧了双拳,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也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必须做!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须去尝试!为了父亲未尽的事业,为了兄长那沉甸甸的托付,为了那些在北疆铁蹄下哀嚎的无辜百姓,也为了……她自己那不甘沉沦的灵魂!
这不是冲动,而是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推演和权衡后,在绝望中看到的唯一一条可能通往光明的险路!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深宫所有的压抑和绝望都吸入肺中,然后转化为决绝的力量。
一念既定,万山无阻。
她缓缓站起身,因为蹲得太久,双腿一阵麻木,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但她很快稳住了。目光,不再有丝毫迷茫和挣扎,只剩下一种淬炼过的、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她转身,没有再看那冰冷的河水和堆积的衣物,而是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丙字柒号房。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污浊的空气扑面而来。大多数宫女已经瘫倒在铺位上,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常胜的目光,径直投向角落里那个纤细的身影——云袖。
云袖正靠坐在铺位上,就着门口最后一点微光,费力地缝补着一件破旧的里衣。她的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不时低声咳嗽着,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常胜走到她面前,蹲下身。
云袖抬起头,看到常胜异常沉静而锐利的眼神,微微一怔,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
“云袖姐姐,”常胜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我需要你帮我。”
云袖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常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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