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幔小车在宫道间行驶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单调而压抑。车厢内光线昏暗,常胜端坐在其中,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她闭上眼,摒弃了所有杂念,脑海中如同清澈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北伐十策》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推演,以及可能被问及的各种刁钻问题。恐惧与期待都被她强行压下,此刻的她,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与专注。
终于,车辆缓缓停稳。车帘被从外面掀开,那名冷面太监毫无情绪的声音传来:“到了,下车。”
常胜弯腰下车,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僻静的宫苑之中。眼前是一座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偏殿,青瓦灰墙,与周围巍峨华丽的宫殿相比,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陈旧。殿门紧闭,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偶尔掠过高檐的飞鸟,发出几声孤寂的鸣叫。这里,仿佛是紫禁城庞大身躯上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冷面太监引着她,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侧面一扇不起角的小门。推开门,里面是一条狭窄的、光线昏暗的廊道。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和淡淡灰尘的气息。
穿过廊道,来到一间同样陈设简朴的房间。房间中央,设有一道厚重的、用细密竹篾和素纱制成的落地屏风,或者说,更像是一道帘幕。帘幕阻隔了视线,让人无法看清其后景象,只能隐约看到其后似乎有人影端坐,以及几盏灯烛散发出的、柔和而朦胧的光晕。
“在此等候问话。”冷面太监将她引至帘幕前约一丈远处,便不再多言,与另外两名太监肃立一旁,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常胜垂首而立,目光落在自己身前三尺之地,心中已然明了。帘后之人,身份必然尊贵无比,不是皇帝本人,便是太子,或是极受信任的重臣。这番安排,既是为了保密,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考验。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灯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自己那被放大了数倍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从帘幕之后弥漫开来,沉重地压在她的肩头。
片刻的沉寂后,一个温和而清越、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从帘幕后缓缓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常胜?”
是太子的声音!常胜虽未与朱标有过近距离接触,但这声音与传闻中太子仁厚温和的特质相符。她心中微凛,愈发谨慎。
“罪女在。”她微微屈膝,声音清晰而平稳。
“你呈递的《北伐十策》,”朱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直奔主题,“孤已细细读过。其中所言,大胆奇诡,非同凡响。今日唤你前来,便是要当面问询,以解孤……与陛下心中之惑。”
“罪女惶恐,必当知无不言。”常胜垂首应答。
“好。”朱标的声音顿了顿,随即抛出了第一个问题,语气陡然变得锐利,“你于策中首言‘弃守诱敌’,言及主动放弃天成、阳和等卫所,乃至部分边陲小城。此议,岂非等同于将大明国土、边民,拱手让与胡虏践踏?此等行径,与卖国何异?!你,可知罪?!”
这问题极其尖锐,带着雷霆万钧的问责之势,直指其策略中看似最“大逆不道”之处!一旁的冷面太监眼神微动,似乎在观察常胜的反应。
然而,常胜并未被这骇人的指责所吓倒。她抬起头,目光虽不能穿透帘幕,却仿佛能直视其后发问之人,声音依旧沉稳:
“殿下明鉴。罪女所言‘弃守’,非是畏敌怯战,更非卖国求安,实乃‘弃子争先’之战略抉择!”
她略微提高了声调,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天成、阳和等地,地处平原,无险可守,且经此前战乱,城防残破,守军士气低迷。若强行固守,以我步兵之短,硬抗北元骑兵之长,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增伤亡,更会将这些据点变为消耗我大明有限兵力的泥潭。此为一弊。”
“其二,扩廓帖木儿用兵,向来狡诈。其主力逡巡不定,正是在寻找我军必须救援之要害,以期围点打援。若我分兵救援这些难以坚守之地,正中其下怀!”
“故而,主动弃守这些‘鸡肋’之地,看似失地,实则是为了收缩战线,将有限的兵力集中于紫荆关、居庸关等真正关乎京师安危的战略要冲!同时,以此示弱,骄纵敌心,诱使其主力孤军深入我预设之战场——例如太行山麓、桑干河谷等利于我军设伏、而不利于骑兵展开之地域!届时,地利在我,以逸待劳,方可聚而歼之!此‘弃’乃是为了更大的‘取’,为了最终的胜利!”
她的分析层层递进,逻辑严密,将“弃守”背后的深层战略意图剖析得淋漓尽致。帘幕之后,陷入了一片沉默,只有灯烛光影微微晃动。
良久,朱标的声音再次响起,缓和了些许,却带着更深的探究:“即便如你所言,弃守诱敌。然北虏铁骑来去如风,你如何保证其会按你所想,进入伏击之地?若其分兵掠劫,荼毒百姓,又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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