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疾驰,跨越千里关山,当那座在灰蒙蒙天地间显露出庞大而残破轮廓的巨城终于映入眼帘时,即便是那百名历经严苛训练、铁打般的御前侍卫,也不由自主地从胸腔中吐出一口压抑了太久的长气。
大同,到了。
然而,这口长气尚未完全吐出,便被眼前所见景象硬生生堵回了喉咙里,化为一股混合着震惊、愤怒与悲凉的寒意。
时值黄昏,风雪虽已暂歇,但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绝望的色调。官道两旁,昔日或许还算繁庶的村庄,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如同扭曲的骸骨,指向阴沉的天空。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田地里,散落着破碎的瓦罐、丢弃的破旧衣物,甚至偶尔能看到一两只无人掩埋、早已冻僵发黑的牲畜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烟火、血腥与腐烂的恶臭。
越靠近城池,流离失所的百姓便越多。他们扶老携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向着他们认为安全的城墙方向缓慢蠕动。看到常胜这支装备精良的骑兵队伍,他们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纷纷向道路两旁躲避,待队伍经过后,那恐惧又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漠然所取代。
“天杀的鞑子……”队伍中,有年轻的侍卫忍不住低声咒骂,声音里带着颤抖。
常胜端坐于马背之上,毡盔下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紧握着缰绳、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情绪。父亲的手稿上,曾无数次提及这座北方雄镇,提及它与开平王毕生功业的紧密联系。而如今,她亲眼所见的,却是这般满目疮痍,民生凋敝!这不仅仅是城池的残破,更是人心与信念的崩塌!
队伍沉默地穿过一片狼藉的城外旷野,抵达大同南门。城门紧闭,城楼上旗帜歪斜,守城的士兵蜷缩在垛口后,大多面带菜色,眼神涣散,看到这支风尘仆仆却军容严整的队伍靠近,才勉强打起精神,探出头来厉声喝问:“来者何人?!”
常胜身旁的王队长策马向前,高举手中令牌,声如洪钟:“陛下钦封,征虏前将军常将军到!速开城门!”
“征虏前将军?”城楼上的守军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名号感到陌生和困惑。犹豫片刻,城门才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进入城内,景象并未好转多少。街道冷清,商铺大多关门闭户,偶尔有行人也是行色匆匆,面带惊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常胜没有停留,在王队长的引导下,直奔位于城中心的都督府。
所谓的都督府,也不过是一处略显宽敞、但同样显得破败的官衙。门前守卫的士兵精神稍好一些,但眼神中也充满了疲惫与疑虑。
常胜翻身下马,脚步落地时,胸口与肩胛的伤口同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她立刻稳住。她解下毡盔,露出那张苍白清丽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脸庞,以及脑后紧紧束起的发髻。
“本将军常胜,奉旨节制北疆前敌诸军事,即刻起,接管大同防务!”她声音清越,虽然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都督府门前的小广场,“传令:大同卫所千总以上将领,半炷香内,至议事厅集结!”
命令下达,自有亲兵持令前去传召。
常胜则在王队长等人的护卫下,迈步走入都督府。府内陈设简陋,弥漫着一股尘土与汗渍混合的气味。她径直走向正堂,在那张象征着最高权力的虎皮交椅前站定,却没有立刻坐下,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半炷香的时间将至,厅外才传来杂乱而拖沓的脚步声。七八名身着不同制式铠甲、年龄不一的将领,三三两两地走了进来。他们大多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审视,甚至是不屑。有人衣甲不整,有人身上还带着浓重的酒气。显然,对于这位传说中的“女将军”,他们并未抱有丝毫敬畏,甚至可能早已得到了某些来自后方的“暗示”。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留着络腮胡,眼神凶狠,乃是大同卫的指挥同知,姓胡,是军中出了名的悍将,也是李景隆家族在北疆军中的旧部之一。他大大咧咧地走到厅中,甚至没有按照军礼参拜,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常胜,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哟?这位就是京城里来的常‘将军’?”他将“将军”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戏谑,“听说您在校场上威风得很,连徐小公爷都败在您手下了?真是失敬,失敬啊!”
他话音一落,身后几名将领便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声,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在常胜身上扫视,那眼神,仿佛不是在看待一位统帅,而是在打量什么稀奇的物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